“说吧。”凛然欢快道。
“这山里有匈人…”献恭放慢脚步，侧耳倾听，手中亦紧紧握着砍刀，道，“山一边的交趾更是匈人的城，你一个大宛女子，怎么独自一人在山中？”
“我…”凛然欢快的声音没有了，支吾过后道，“我离家出走了！”
“哦？”献恭停了下来，看着这个表情多怪的女子，可爱又奇怪。
“是”！凛然没有注意献恭，只自顾自道，“我父…亲逼我嫁给我不欢喜的人，我便逃了！”
“逃进了山里？”献恭奇怪，“你不知道山里有匈人吗？”
“我知道啊！”凛然笑道，指了指献恭手上的刀，道，“我带刀了呀！”
“那你想跑去哪儿？你总不能带着把砍刀一直呆在山里吧？”献恭问道。
“我想去…”凛然小心翼翼地拖长语调，道，“燕京。我想去看看你们燕国的都城。”
“是吗？”献恭笑了，以自己的身份让这个女孩子去燕京易如反掌，又一想方才她的“大礼”，该不会她就是想去燕京吧？
“是…”凛然嗫嚅两下，道，“你既然是燕国驸马…你便带我去吧，我跟着你…”凛然小心翼翼地添上后一句话，眼睛溜溜地转。
“你跟着我？”献恭明白了，这姑娘就是想去燕京，为了不嫁人而要逃到燕京去，看她如今的样子，即便给燕国驸马做妾也是愿意的。献恭无奈笑道，“你不怕我妻子，燕国公主生气吗？”
凛然想了想，闷声道，“我救了你的命，没让公主守寡，公主谢我还来不及呢？为何要生气？”
凛然怒踩在枯枝腐叶上，道，“我想留在燕京，留在你们九州。”
“那你父亲呢？你母亲呢？你不见了，他会找你的。”献恭道，女孩子就是女孩子，赌气的话也只能在赌气的时候讲，一旦事情过去，便要悔了。
“我不想管他。”凛然头也不回地越过献恭，道，“我若是被他找见了，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这话怎么说？”献恭有些生气道，“难道就因为他逼你嫁给你不欢喜的人？”
“是。”凛然回头，一脸的不乐意，道，“你可知那人是谁？”
“是谁？”献恭道，“左不过年纪比你大些，长得不佳人，你看不上人家罢了。”
“他是匈人的伊斜单于。”凛然说罢瞥了献恭一眼便气鼓鼓地走了。
“甚么？！”献恭震惊，敏感的他可以嗅出里面的秘密。
“看吧，你也不欢喜。”凛然看了献恭的反应有了些许欢喜，便又欢快道，“所以我要去你们九州。”
“你是大宛的公主…？”献恭喃喃道。
她是大宛的公主，她的婚姻是她父亲大宛王用来同匈人联盟的手段…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去嫁给年近五十的匈人单于…献恭明白了，他明白了凛然为甚么要逃婚，也清楚大宛现在的处境，更看得清大宛和眼前的这个女子的价值。
“怎么？我看不出来吗？”凛然不惊讶被猜出了身份，反倒是没头没脑的高兴，“既然知道我是公主，怎还不行礼？”
“你一点都不像是公主，没有公主的…样子。”献恭思绪缥缈，道，“我家那位也没有。”
“那我和她像吗？”凛然突然回过头凑近了献恭的脸，明眸流转，俏皮问道。
“怎么，突然问这个？”献恭问道。他被凛然拉回了现实，纵然军政处理得当，但在情字上献恭还是新手，此刻的他目光无处安放，脸也红了。
“我…”凛然的脸也突然红了，低头道，“我，随便…问问…问问…”
正午的日头穿过密林，照在二人身上。
久久没见天日的献恭终于看见了浮着绵云一般的天空，快到了，他知道，快能下山了。
——
淇山下的燕营门口围了百十来个人，熙熙攘攘，如闹市一般，都在阻止一个人的鲁莽，那个人便是林修能。
他骑了一匹墨黑色的千里马，身上带着伤，却在人堆里徘徊，他不想再伤了军中的战士，可他也不想再留在军中，他要上山！
“都让开！”修能吼道，“我要上山！都让开！”
“林都尉！”白佑赶到营口，呵斥道，“你要做甚么？！”
“白将军！”修能手持长枪，身上亦背满了箭，道，“我要去找颜儿！”
“林都尉！”白佑道，“你可不能乱说！”
“我没有乱说！”修能气道，“我听见了那个回来的人的汇报！颜儿遇难了！我要去找她！她是我妹妹！”
“公主一事尚未查清！”白佑道，“他们只是发现了公主被撕扯的衣裳，如何断定公主已经遇难？！更何况犬子与公主在一起，公主若有不测，犬子必会挡在她身前的！”
“即便有白振理又如何？！”修能怒道，“颜儿的贴身衣裳都被发现了，你家的白振理怕是早已变成一具尸骨了！”
白佑青筋暴起，道，“军令是不准上山！你林修能即便是未来的燕王，还是不能上山！你有本事即刻继位为王，下令全燕营的将士跟着你上山才好！”
“白将军！”修能被白佑触到了逆鳞，道，“颜儿若死了，我亦没脸活下去，还不如一同下去向父王赎罪！”
修能骑着马旋转一圈，向身下的众人作揖道，“各位将士兄弟，恕修能无礼了！”说罢便勒紧马绳冲出了燕营，留下了愤怒的白佑和一干听得云里雾里的众人们。
修能朝着淇山奔去，没了众人，他终于哭了出来——那是自己妹妹——此刻正在淇山生死未卜，那是自己如今在世的唯一的亲人了。
他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书颜的时候。
那一年，他五岁，书颜四岁。
弱小无助的他被带进了父亲的营帐，又冷又饿。他清楚地记得，那晚的营帐明亮而又乱哄哄的，到处都是进进出出的军医和小孩的哭喊。
书颜趁燕王不注意的档口偷喝了墨汁，其结果是燕营里的军医连番上阵，书颜也被折腾了一个时辰。
“回王爷，”一个军医道，“郡主体内的墨已经吐得差不多了。”
“吐干净了吗？”燕王问道。
“王爷。”另一个道，“不能再吐了，再吐怕要见血了。”
“父王！”哥哥李书戟抱着书颜，一听要见血便立刻上前劝道，“不能再吐了…妹妹哭得都快没力气了…”
“那便不吐了。”燕王的怒气还未散去，道，“叫伙房弄碗热热的牛乳来，多放些蜜。”
“是。”一个近侍颔首道。
燕王见书颜哭声小了，不由得欢喜起来，抱了她两下，想同她玩。可书颜不知怎的又哭了，燕王又有些气了，李书戟便又上前道，“父王，让孩儿来哄妹妹吧，哄好了再给您。”
“好。”燕王无奈道。
当他将书颜送出后方发现了跪在面前许久的林修能。
“东西呢？”
燕王抬手问道。
修能低头上前，将自己握得汗津津的一块玉佩递给燕王，燕王凝视良久，方点头还给了修能，道，“我们出去走走。”
五岁的林修能第一次走在父亲的身边，他既欣喜又害怕，他想他应该开口说些甚么，但他应该说甚么呢？
“她走得顺利吗？”燕王率先开口道。
“甚么？”修能怔住，轻声问道。
“你母亲。”燕王问道，“她走得顺利吗？”
“嗯，顺利。”修能含糊地回答着，他不懂甚么叫“走得顺利”。
“你知道你父亲是谁吗？”燕王又问道。
“知道。”修能心一沉，暗想为甚么父亲这么问，面前的他难道不是自己的父亲吗？还是他不想认自己？
“知道就好。但你还得知道，有些东西可以说，有些东西永远是个秘密。”燕王又道，语气中充满了威严。
所以自己是个秘密？
修能抬起绿色的眼睛望向自己的父亲，然后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给你安排个好差事，”燕王道，“你以后就跟着伙夫做饭，既不用上战场，也不会饿着自己，好么？”
修能不说话，只是潦草地点了点头。
燕王发现了修能的失落，便柔和了些，道，“方才那个小丫头，你看见了吗？那个喝墨水的小丫头？”
修能点点头，但奇怪那个小丫头和自己有甚么关系。
“她是燕国郡主，但也是你的妹妹。”燕王道，“那个喝墨水的小丫头以后就是你的妹妹了。”
“她是我妹妹。”
寒风中的泪痕被风干，修能的脸上凉飕飕的，他微微张开嘴，又两行泪留下。
“她是我妹妹。”
他喃喃低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