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
玄徊一直在等这一刻。
他等这一刻不是因为期盼,而是恐惧。
他捧着一个锦盒,是乾华殿的龙案上的,里头是那枚自己仿刻的传国玉玺。
他没有找到那玺。
玺一定是被御林军带到燕国了,因为整个九重城都被他翻遍了。
锦盒是上好的沉香硬木而制,镂金嵌玉,拿在手里又凉又沉。
他一身军甲,双手捧着锦盒,一步步走出九重城。
身后是严阵以待的军阵,周围是阁楼高殿,长桥复道,他忽而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九州史书,想起了从前那个自己扼腕叹息的秦王子婴。
那时的玄徊虽为庶子,但一度是百越王唯一的王子,极其重视。他常常会呆在自己母亲的寝殿院中里,由九州请来的教书先生教授学识,传道解惑。
幼年的他最爱的,不是百越的文和乐,而是九州的史。
系颈以组,白马素车,奉天子玺符,降轵道旁。
可不像是如今的自己吗?
他后来怎样了?
被项羽杀了。
秦朝呢?
亡了。
遂屠咸阳,烧其宫室,掳其子女,受其珍宝货财,诸侯共分之。
玄徊心怕,这仿佛是日后的百越。他明白,这块假玺只能骗得了一时,一旦被认出,那便是百越的灾祸到来之际。所以他知道,一旦逃回百越,必要重军守住阳阿关,以此关为界,方可得一线生存。
“大王子…”一旁的纳瓦发现了玄徊的不安,道,“马上就要到了。”
玄徊停了会儿,向后望望玄塔。他还在昏迷,这三天里他醒过来过,玄徊给了他些吃的后又将他打昏了。
“走吧。”
玄徊转过头,望着前面青天红日下的朱雀门,定定神,道,“就差出城了。”
天京城外是已经里三圈外三圈的齐军。
齐王骑着他的大马一身戎装又笑脸盈盈,见玄徊来了,便道,“辛苦你了。”
“没有。”
玄徊生硬地吐出这句话,他仔细打量着齐王。
他是全副武装的,或者说,整个齐军都是全副武装的——他们一点儿都不像是来受降的。
“慢!”
当玄徊呈上玉玺,正欲回身号令军队撤退时,齐王却突然威严道。
玄徊看向齐王,齐王声响严厉,脸上却有笑意,玄徊看了汗涔涔的。
齐王道,“本王要检查一下。”
“九重城里拿出来的东西…还能有假吗?”
玄徊道。
“九重城拿出来不假,可是,是你拿的。”齐王伸手接过那锦盒,掂了两下,也不打开,直接道,“假的!”
玄徊瞬间被绕到身后的齐兵一脚踢倒在地,身后的百越军乱了,却不敢乱动,因为面前齐兵在玄徊倒下的时候便抽出了刀。
齐王俯下身,收住笑容恶狠狠地看着玄徊,道,“你知道本王为甚么说那玺是假的吗?”
玄徊挣扎着,却起不了身,道,“那玺是乾华殿中找来的,怎会有假?齐王莫不是反悔,想要除百越而后快吧?!”
“盒子是真的。”齐王的手抚过锦盒上的龙纹,道,“里头的确是假的!不用看便知道是假的!”
齐王低头看着脚下玄徊绝望的脸,轻声道,“你知道本王为甚么能这么肯定么?”
“因为本王收到了这个!燕王李献恭送来的东西!”
一块明黄色的丝布落在玄徊的面前,玄徊见过这东西;百越王也收到过同样的东西,三天前的晚上,自己也临摹过这东西。
那是书颜下放给各王各郡的代行谕旨,这一份是齐王的。而因为齐王尊皇攘夷的缘故,这东西才兜兜转转地被齐王幼子李啸在昨夜带来了天京。
玄徊的目光摸索过那黄布上的墨字,落在了红色的印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那是玄徊今生今世都忘不了的字。
“传国玉玺早就到了燕国!”齐王愤怒叫道,“而你居然还敢来骗本王!让本王在天京城外白白等了你三天!”
“你说你想怎么办?”齐王冷笑,弯腰欲图捡起那黄布,玄徊却瞅见了这时机,忍着伤痛,从靴中抽出一把匕首,向齐王刺去。
“王爷!”
齐王身边的近侍失声叫道,立刻扑了过来。
玄徊也不落后,趁齐王惊慌失措的时候赶忙起身躲开箭矢跑回自己的军中,立刻下令道,“回城!”
“回城!”
瞬间百越特有的尖声号角响起,也幸而跑出来的人不多,只有少数来不及的,多数人都已经逃回天京城里了。
“攻!”
玄徊的假玺惹怒了齐王,更别说方才还刺伤了他,齐王用愤怒掩饰被刺时的惊慌失措,不顾正在淌血的手指,大声道,“攻!”
玄徊撤回城中后立刻登城眺望,齐王的人马实际数量不如自己,那么,是不是仍然有希望逃出去的?
“大王子,怎么办?”纳瓦头冒冷汗,焦急地问道。
“不怪我们。”玄徊扶额,忍住晕眩,道,“不是我们的过错。传令下去,守城!”
“是!”纳瓦颔首道。
玄徊极目远眺,暗想原来玉玺真的被御林军带到了燕国,而且看这形势,燕王该是知道了。
玄徊一拳打在身边的残砖上,终究是慢了一步。
“战况如何?”玄徊派纳瓦在天京城的城墙上绕了一圈,查看各处的战况后问道。
“齐军来势汹汹,我们不敢怠慢。”纳瓦见玄徊脸色阴沉,专捡好的讲,“坚守一下不是不行。”
“那是甚么?”
玄徊忽略纳瓦的话,远眺见天际的地平线上,一支队伍浩浩而来。
纳瓦闭嘴了。
因为那肯定是一支军队,但绝对不会是自己的援军。百越的军队几乎全在这里了,百越国中只留了一些残兵和百越王身边的兵。
近了,此刻的齐军也是能见到这支军队了。
风卷开旌旗,旗上的梁字赫然夺目。
“是梁王。”
玄徊喃喃道。
一王还没有解决,却又来了一王。
“玄塔啊玄塔,”玄徊道,“你到底惹了甚么呀…”
“弟弟怎么来了?”齐王见到久不见的梁王,掩住不安,笑问道。
“这话该我问王兄啊!”梁王亦是笑眼眯眯道,“王兄的马儿倒是比我的快多了!”
“我来尊皇攘夷,贤弟呢?”齐王道。
“我一接到燕…皇上的谕旨便赶来了。”梁王笑道。
“我也是。”
齐王深吸一气,望着梁王身后刺眼夺目的日头,道,“先皇走得意外,我亦痛心,收到皇上的谕旨我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敢问王兄来此地尊皇攘夷可是皇上的意思?”梁王回想当年齐王三十万大军的笑话,便笑问道。
“来得匆忙,未能等到皇上的回应。”齐王道,“破城夺帝之仇不可忍,只能先斩后奏!”齐王说完后又问道,“贤弟呢?”
“我同王兄一样。”梁王笑脸相迎,话中有话,道,“这种仇是万万不能忍的。”
“看来我与贤弟心意相通啊!”齐王笑道,“本来这百越占据的天京城不好对付,我又怕攻不下惹了笑话,更不好向皇上请罪!如今梁贤弟来了,你我兄弟二人正好一同解决了他们,就像昔年七王之乱那样!”
“王兄的话在理!”梁王笑道,“昔年我们兄弟二人联手为父皇攻下商丘与宛丘,今日又是天京,真是做梦都不会想到能有这一天!如今看来还得谢谢李载垣和百越呢!”
“贤弟有理。”齐王笑道,“我亦是想着贤弟呢!”
“王兄,李载垣呢?”梁王望着满城的百越旗,疑惑道,“李载垣的越字旗怎么不见踪影?倒尽是百越的旗!”
“贤弟有所不知,”齐王道,“李载垣与百越分赃不均,内讧而死!”
“缘是这样!”梁王道,“这样也好,我与他父亲熟悉,打他,我到底是有些不忍的!”复而又道,“投鼠忌器,如今只剩鼠了,不如你我二人一同端了吧!”
齐王听了笑道,“我已攻了半日,不想这百越还挺厉害,怪不得昔年愍帝都折在他们手里!这会儿子该贤弟打阵冲锋了!”
“我来便我来!”梁王暗暗擦掌,冷笑道。
因为梁王的加入,天京城的烽火燃得更盛。
齐梁兄弟二人虽齐心协力着,但梁王心中清楚,齐王的攘夷是真,尊皇是假,只是为了天京而来。当年的烽火少年在多年的权欲漩涡中最终变成了筹谋多计的王爷,权欲膨胀,所有人的都是棋子,而脚下的尸山血海是登顶的路。
梁王触碰到怀里的懿旨,底气又多了三分。
“怎么梁王也来了?”玄徊看着步步近逼的登城梯,眉头紧锁。他暗自回想,大周一共多少王来着?
先前是十六国,但这还算上了瀛洲蓬莱那些小国。
死了哪些?
玄徊肯定的是越王,还囚禁了随王,但是纳瓦却说攻陷天京的时候随王趁乱逃了。
那还剩哪些?
还剩很多。
玄徊绝望地想,何况还有一个燕王。
燕王已经有了玉玺,是皇上了,那么百越可以投靠燕王吗?
如果燕王向眼前这两个王一样野心勃勃…那么…可以一试。
毕竟承景不死,献恭如何登基?
但是燕王是那个死去的皇帝的亲弟弟,他们兄弟二人的关系…仿佛很好…因为玄徊这几天看了九重城的所有谕旨,燕国的往来折旨数量最多,且那字里行间的口吻语气也是最和蔼。
玄徊的心咯噔一下,那燕王这条路就走不通了。
连天京城里快要死的老头都知道,燕王是未来的皇帝…
玄徊眉头紧皱,伸手进自己的衣服里,里面是自己藏的一张临走前百越王口述自己执笔的王旨。
百越和玄塔,选一个。
“大王子!”纳瓦从前线赶来报告,“自从那个甚么梁王的来了以后便有些守不住了!怎么办?”
玄徊看看天色,西边出现了彩霞,已经这么晚了。自己是天刚亮的时候出城的,现在却已快要黄昏了。
马上要天黑了。
天黑了便甚么也看不见了。
甚么也看不见了。
玄徊猛然远望天际的云霞,那是云,心中暗喜,终于有件事是顺心的了,希望这云再天黑以后还在。
“纳瓦!”
“在!”
“马还有多少?够两人一骑马?”
“怕是不够。”
“传令下去,天黑以后开城门回百越!有马的两人一骑!没马的跟在后头跑!跑不动的不留活口直接杀!”
“大王子要做甚么?”
“不能再拖了,”玄徊道,“我们没有援兵,而外头已经来了两个王了,谁能保不会有第三个?!拖在天京城里只会被耗死!要赶紧走了!”
“小的明白了!”
“还有,”玄徊补充道,“让那些没马的先吃饱了休息,待会儿还有很长的路!”
“是。”
“这件事切莫办好!”玄徊边走边道,“晚上天黑,趁他们不备冲出去!”
“是!大王子去哪儿?”纳瓦见玄徊有些不安地动身,问道。
“有件事要处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