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京沦陷了。
承景死了。
献恭一下子便崩溃了,他从椅中滑落到地上,向冬茉爬去,痛哭道,“冬茉,你为甚么会在这里?!你应该在天京啊!你应该在天京啊!”
“王爷!”冬茉哭着上前抱住献恭,仿佛是久不见的亲人一般,道,“奴婢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燕国投奔王爷!”
“为甚么要投奔我?!为甚么?!”献恭放开冬茉,痛苦喊道。
“王爷…皇上皇后…驾崩了…”
书颜听罢怕献恭又做出甚么出格的事,便立刻上前将献恭拉回了自己身边。
良久,待冬茉和献恭渐渐平静后,书颜方含泪静道,“冬茉,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相信,我也知道你来这里不容易,但我想听清楚所有的来龙去脉。你可以吗?”
冬茉抬起划着箭伤的脸,道,“奴婢可以。”
书颜轻叹,命人扶起了众人,又拿来了茶水。
书颜回想起来,这个丫头只比自己大两岁,从前一直跟在冬芽的身后学样侍奉,如今却仿佛是老了许多,青丝已染白霜,身上也有伤,衣裳倒是干净。
这衣裳有着燕国特有的窄袖紧袍——这衣服怕是在燕京换的——该是殷城主让换的。
“李载垣弑父,联合百越世子趁皇上皇后在兰陵动兵时打着废后的旗号造反。“冬茉道。
“兰陵在动兵?”献恭声音低沉。
“是…”冬茉欲言又止道,“镇海王战死了…”
“那吴国呢?”书颜问道。
“皇后娘娘体恤战死的镇海王和镇海王妃,让镇海王之子承袭王位,并封了那孩子吴王,由镇海王妃亲自抚养。”冬茉道。
“绾心皇嫂做得并无不妥。”书颜道。
“是。”冬茉继续道,“因为镇海王战死,兰陵缺粮,引得灾民不满造反…兰陵既要平乱安抚,又要调粮济民…娘娘不敢从那里撤军…”
“所以天京除了御林军…”书颜道,“根本没有防卫…”
“是,且天京的御林军都是新军…”冬茉道,“怕是李载垣便是知道这事才会挑在此刻造反的。”
“那李载垣真的弑父了吗?”书颜道。
“是。”冬茉道,“那李载垣有一个侍妾,是越国卿大夫宋青的女儿。那宋青有一个儿子,叫宋孝城,也就是那侍妾的哥哥,便是他由这位小哥护送来天京报信的。”冬茉说罢,指了指身后尚存稚气的叶风,叶风亦紧张地起身叩拜。
“你不用怕。”书颜柔声道,“你叫甚么名字?”
“小的叫叶风。”叶风道,“叶子的叶,大风的风。”
“敢问叶风小哥哥,”书颜道,“李载垣弑父一事可是真的?”
“我也不知道,”叶风诚实道,“我没有亲眼看见,只是听宋大哥那么说的。”
“宋大哥?”书颜问道,“那个宋孝城?”
“是。”冬茉道,“宋孝晴的哥哥。”
“宋。孝。晴。”书颜喃喃道,“这名字好耳熟…”
“是先前皇兄登基时,跟着李载垣一同来的女子…”献恭回忆道。
他将有关于李相元和李载垣父子的一切点滴收集起来。
献恭冷笑道,“想来那时候他们父子二人便觊觎皇兄的位子了…”
“原来是她。”书颜回想起来,她也算是当事人,见过一面,只记得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书颜道,“宋孝城既来报信,他妹妹竟没拦着?”
“回公主,”叶风道,“宋大哥是偷逃出来的…那夜与臣在越王宫外的密林相遇。”叶风回想道,“那夜越王宫着火了,想必就是那天…越世子杀了越王…并焚宫毁尸…”
“看来这事八成是有定论了,”书颜推断定论道,“李载垣确实弑父,否则,他造不了反的。说越王当年觊觎后位我信,说越王想要留着百万雄兵我也信,说越王想让自己的越国万世一系我更信,但是…李代桃僵…”
“越王不敢。”冬茉插嘴道,“皇后娘娘说了,越王怕是被自己的儿子连累的…”
“但是,”献恭从沉默中抬头,问道,“百越议和后,越国没有裁兵是不假,可是…造反…李载垣哪里来的兵器呢?越国的兵器都在燕国啊…”
“越国新得了一座矿山。”冬茉颔首道。
“这事我知道!”叶风突然插话进来,抢道,“那山便在越国中央,里头有好多锡铜!”
“你怎么会知道?”献恭问道。
“我…”叶风住嘴了,他该怎么说,说自己曾为李载垣开矿山砸锡铜?而李载垣的造反,里头也有自己的功劳?
“但说无妨。”献恭道。
“我…曾经在那矿山做过工…”叶风低声道,“他们教我打铁来着。”
“是吗?“献恭挑眉。
“王爷恕罪!”叶风立刻跪拜道。
“不知者无罪。”书颜按下献恭的火,安慰道,“李载垣造反,不是你的错。你护送宋孝城去天京报信,又舍命护送你冬茉姐姐来中庭,已是大功了,是该好好地赏。”
“谢公主!谢王爷!”叶风立刻又高兴了。
“所以因为这山,李载垣有了造反的兵器…”献恭道,他强压着心情,他也觉得自己对叶风的火来得莫名。
“是。”冬茉道,“还有流言说李载垣曾与百越世子贩易兵器。”
“百越世子?”书颜道,“我记得青淼姐姐…”
“正是他,”冬茉道,“百越世子玄塔。”
“那青淼姐姐呢?!”书颜问道。
“没有任何有关青淼公主的消息。”冬茉道。
“世子造反,那百越王呢?”书颜问道。
“皇后娘娘与众大臣猜测,这造反之事恐怕是两个世子之间的秘事,两位王都是不知情的。”冬茉惋惜道。
“知情也好,反对也罢!如今大周周都沦陷,宗祧失守,九州山河分裂,皇兄又死于非命!这会子同我说一句不知情就以为可以退步抽身吗?!”献恭拍案怒道。
“恭儿别急,”书颜按下几欲起身的献恭,道,“血债自该由血偿,李载垣,玄塔和那百越王,一个都逃不了!”
书颜说罢,递给献恭一杯冷水茶压火,复而又向冬茉道,“青淼姐姐不像是那种会谋反的人…丈夫谋反…青淼姐姐怕也是有危在侧。这事临江王知道吗?”
“皇后娘娘不敢告诉临江王…”冬茉道,“一来临江王身子本就不好,国中一切事物都是世子打理,二来娘娘怕临江世子会带兵平乱后来挟天子…”
“但是中央军都在兰陵…”献恭道。
“是。”冬茉颔首泣道,“所以娘娘曾派霍大人亲自前来燕国。”
“可是皇嫂的舅舅霍元?”献恭问道,他见过霍元,就在自己作为逢迎史逢迎皇后的那个晚上。
“是。”冬茉含泪道。
“我没有见过。”献恭道,转头询问书颜,书颜亦是摇摇头。
“奴婢也是到了凌川郡才知道前来求救的霍大人被凌川郡郡守许柠安给扣杀了!”冬茉哭道,“皇后娘娘走之前还在焦急为何没有霍大人一点儿消息!”
书颜的心沉一下,怪不得收不到任何关于李载垣造反的消息…原来凌川郡已被易主。
凌川郡虽不是燕国与天京的唯一通道,但那条路最近也最平坦,几乎没有山路,只要能走凌川郡,就没有人会去绕道走其他郡的。
“所以你们才会满身是伤的来…”献恭道。
“是。”冬茉道,“凌川郡有埋伏,后头又有李载垣的追兵,为了护送奴婢来燕国,安广厦将军和他的御林军都已经战死了。”
书颜看了一眼献恭,献恭的不少功夫都是安广厦教的。
“御林军还剩多少?”献恭忍回泪水,道。
“只剩他们俩了。”冬茉指了指身后的二人道,“从天京出发时大约两千人…却都被徐柠安杀了,只有他们二人命大,护送我们到了这里…”
献恭抬头看向冬茉身后的二人,周身皆是风霜。
献恭道,“这事辛苦你们二人了,叫甚么名字?”
“小的叫徐忏。”
“小的叫钱阳。”
“好。”献恭道,“你们来说说。”
“回王爷,”那个叫徐忏的颔首道,“那日李载垣在天京城外攻城不下,便屠杀无辜妇孺,皇上为救那些孩子,便欲以身赴死让江山…皇后娘娘也跟着去了…”
“是。”钱阳道,“皇后娘娘的最后一道谕旨便是让安将军弃城护送这位冬茉姑娘来见王爷!”
“皇兄…他…以死来…保护那些无辜之人吗?”献恭惆怅又欣慰。
“是。”徐忏颔首道,“皇上仁义。”
“冬茉,李载垣造反…皇上和皇后都没有找其他王来平乱吗?”书颜将众事顺了一遍,问道。
“没有…”冬茉道,“皇后娘娘不是没有想过,但是除了燕王,其他王都不相信,不敢招他们来,就怕平乱后会发生邀功挟皇之事。”
“是皇后娘娘…不是皇兄?”献恭失落地问道。他知道承景对自己还是有芥蒂,即便出了那么大的事,都不来找自己吗?但自己根本没怨他啊,他知道吗?
“恭儿…”不等冬芽回话,书颜便安慰道,“皇兄不爱政事…而且…即便派人来又怎样…那个许柠安在那里…只要李载垣掐断了天京同燕国的联系,怎么样…都是无用的…”
书颜答非所问,而事实也是承景或许在临死前,还是介意献恭的。
“我没事…”献恭低声道,“皇兄,是怎么走的?”
冬茉颔首道,“皇上不愿无辜之人被屠,便下令开城门,而后…与皇后娘娘一同自焚于椒房殿中…”
为甚么不逃出来呢?!
献恭想知道,天京城有两千御林军,既然能安排安将军和冬茉一同来燕国,为甚么自己不来呢?即便承景本人不想来,那么绾心呢?她为甚么不来呢?!
“冬茉,你是奉皇嫂之命来的,皇嫂为甚么不来?”献恭问道。
“回王爷,”冬茉道,“皇后娘娘想陪着皇上…奴婢缘是也想殉主的……”
秋风吹进堂中,在众人间盘旋,长久的寂静后,一声悠亮的鸟鸣传来。
书颜思忖道,“冬茉,我能明白绾心皇嫂临终前托你们一定要带信来燕国,但是用两千御林军来送一个我们早晚都会知道的消息,未免大材小用。”书颜抬头正视眼前的冬茉,道,“你还有事瞒着我们,一件大事。”
“是。”冬茉哭着颔首道,“奴婢的命根本不值钱,根本不值两千御林军的命!奴婢身上的东西才是皇后娘娘一定要奴婢送来的!”
冬茉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明黄色锦布包着的器物,双手呈在献恭的面前,道,“娘娘说了,即便九州分裂,天下宰割,但江山不能无主,燕王就是未来的皇上!皇上登基,必然要用到此物!”
献恭听了冬茉的话,已明白大半,伸出的双手停在半空,颤抖着却不敢接下。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器物,这是九州天下。
过了许久,书颜见献恭还是不动,便出面接过那东西。
书颜双手捧着,沉甸甸的,两千御林军的丧命,就是为了护送它来燕国,把它送到下一任天子的手上。
但是传国玉玺啊,它值得这样的血肉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