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西配殿,如今是太后批奏折的好地方,那儿人少安静,太后常常在那儿一坐便是一个下午,有时奏折多了,有时又要召见臣子论事,那会儿便要挨到晚膳的时间了。
绾心如今也常常来长乐宫西配殿陪伴太后,太后学着曾经愍帝教自己的法子,让绾心来念念奏折,绾心声音清脆,断句错落有致。
今日的午后,绾心又来到了西配殿,同太后一起看折子。
“皇上又在画画啦?”太后深润狼毫,道。
“是。”绾心道。
“你昨晚带回去的折子,他可有看过么?”太后又问道。
“儿臣无能。”绾心无奈道。
“不怪你。”太后抬起头,和绾心一样地无奈,道,“他这性子就是这样,本宫也不想指望他甚么了。”忽而又道,“倒是你,本宫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儿臣已经细细地查过了,”绾心恭敬地回道,“采办人员吃空饷回扣,数量巨大,此外内务府总管姜生也脱不了干系,不知母后预备怎么办?”
“你觉得该如何?”
太后不回答,只想听听绾心的意思。
“母后曾说过,人有私情,犯点小错不算甚么。”绾心细细盘算,道,“所以儿臣认为,采办人员罪不至死,不如罚俸训诫,以示天威。当然这只是对于底下的采办人员,他们上头的人和内务府总管断断轻饶不得。”
“很好。”太后微微一笑,觉得绾心确实是个可塑之人,至少比自己的儿子强多了,道,“母后缘先也是这样想的。”
“母后…”绾心轻轻道,她不知道自己错了甚么。
“你的法子实则不错。只是…”太后放下狼毫,端起手边的人参茶,思忖道,“皇上登基以来,九重城里头的宫人不曾替换过,都还是兴帝朝的老人,里面难保没有各王各郡暗中送进来的细作。此外宫中祖制,宫女年满二十五岁就可以出去嫁人。椒房阿监青娥老,也该放出去一批了。”
“母后的意思是…”绾心轻言轻语地揣踱着。
“来路不明的,做事毛手毛脚的,爱嚼舌根子的,统统都放出去。”太后道,“年满二十五且愿意出宫的,赏三年俸禄,放出去。”
“是。”绾心道,她此刻方明白,查采办人员的空饷回扣是假,不过是想借这一招驱除掉宫中的细作罢了。绾心复又道,“放出去了后…”
“还可以再招新人呐!”太后笑道,“这件事也你来做吧!简单,不过是内务府挑来的新人,你来看相貌家世,不清不白的不要。”
“太后糊涂了。”冬芽上前给太后换笔洗的水,听到了谈话,不禁笑道,“皇后是母仪天下的人,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也是!”太后哑然一笑,道,“本宫真是糊涂了!”
“母后!”绾心却道,“就交给儿臣吧!儿臣会做好的!”
太后抬头对视绾心,眼神里的坚毅仿佛是过去的自己。太后不忍拒绝,便笑道,“那好,就交给你了!”
冬艾进来禀告道,“太后,张蚕求见。”
“儿臣告退。”绾心起身要告退,毕竟之前绾心从没在长乐宫见过外臣。
“你不要退下。”太后摆手道,“张蚕是曾经的右相,你是皇后,你们见一见也好。”
“是。”绾心颔首坐回了自己的位子,她不知道太后在打甚么主意。
“草民张蚕参见太后,望太后凤体安康,长乐未央!”进来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三千白发如霜雪,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一般,穿了一身平民的衣服,形容枯槁。
“这位是皇后。”太后目光锐利,向张蚕介绍道。
“草民参见皇后,”张蚕又向绾心恭敬跪拜道,“愿皇后身体康健,长乐未央!”
“平身。”绾心威严道。
“许久不见,爱卿瘦了。”张蚕起身后,太后浅笑一声,道。
“草民有罪,罢官贬谪,豪不足惜!”张蚕一听太后的话,立刻感动痛哭道,“如今仍留贱命一条乃是上天垂怜,今又有幸面见太后最后一面,已是感激涕零!”
“你怎知道这是最后一面?”太后笑语盈盈地反问道,“你不想见本宫,本宫还想见你呢!”
“太后…”希望在张蚕的眼中燃起了火焰,他轻声道。
“本宫细想过了,”太后道,“摆夷刺杀确实是你大意,可你到底是有些才气的,担得了大任,否则你也当不了那么多年的右相。只是如今刘玄已出任右相,你便委屈一下,替补他曾经的位置吧!”
“太后!”张蚕再一次跪拜,哭泣道,“臣今生有幸能再为太后效力已是皇恩浩荡,不敢说委屈!”
“好。”太后微笑点头,道,“张卿可愿意为本宫往平陵一去?”
“可是灵渠之事?”张蚕问道。
“是。”太后点头,继续道,“本宫的哥哥,舒将军前几日回来的时候已向本宫禀明了灵渠的起末位置和所经村地,你去了,便能联合当地郡守和守监,可以动工了。”
“是。”张蚕颔首道。
“三日之后启程,”太后道,“舒将军护你同去。”
“是,太后。”张蚕道,“臣一定不负太后所托,尽心竭力做成这件事。”
“那便辛苦张卿了。”太后微笑道。
张蚕欢天喜地地走后,绾心起身为太后研墨,太后的目光停留在一本奏折上,忽而幽幽道,“他便是张蚕,曾经的右相。”
“儿臣听闻,”绾心道,“是因为庸王刺杀一次有所连累。”
“是。”太后合上那本奏折,道,“刺客是他放进来的,不算连累,确实有罪。”
“那为何…”绾心问道。
“他和刘玄一样,有才有能,”太后冷笑一声,道,“而且不像刘玄那么多小心思。”
太后见绾心不说话,便正声道,“绾心,你要记着,张蚕的罪涉及皇上的安危。这样的罪,历朝历代都不会轻纵的,留他个全尸就是上天恩德了,连坐诛族才是正经。”
“那为何…”绾心又问道,她现在更不能理解了,就仅仅因为张蚕的才能?
“为何我不杀他,还让他继续回来?”太后嘴角勾起一笑,问道。
绾心默默点头。
“我听闻他这几个月在家郁郁寡欢,”太后道,“恨不得志,遭世人白眼。他已经跌到谷里了,再无机会。从高处跌下是最痛的,大多数都跌死了,能爬起来的少之又少。”太后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哥哥,苦笑一声,道,“我此刻拉他一把,他不得紧紧地跟着我呀?”
“母后睿智。”绾心方明白,立刻颔首笑道。
“人心难测,但有时候,还真能测一测。”太后意味深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