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销社的空气突然凝成了冰坨,赵春玲听陈然说要买下全部的麦乳精,指甲直接在玻璃柜上刮出了刺耳的尖响。
陈铁柱这个装叉犯已经够让她恶心的了,谁能想到,陈然也要跑出来凑热闹!
“三罐全要……你当这玩意不要钱吗?”
赵春玲嘴巴撇成了倒月牙,指着麦乳精铁罐那泛着金边的工农兵徽章道:“抛开被陈铁柱勺走的那些,就算你十四块五毛,你还要买吗?”
陈然蹦出来打肿脸充胖子,无非还是想要引起自己的注意,赵春玲真的很反感这种行为!
她刻意在十四块五毛几个字眼上拔高音调,想着能让陈然有点自知之明,可哪晓得,陈然闻言竟是不紧不慢伸手进了内兜。
一沓深蓝底色的五元钞票就这么被陈然掏了出来,钞票上,天安门旁的拖拉机手图案泛着冷光,这钞票哗啦啦抖动的声音,瞬间惊得所有人都倒抽了口凉气!
“这……这么多钱?”
“这得有五十块了吧?”
“乖乖……我半年都不一定弄得到这么多钞票啊。”
作为屯子唯一的守山人,由于不拿工分的缘故,陈然是有资格用钞票来供销社买些不紧缺的日常用品的,见陈然一伸手就是这么多钱,人群顿时就像冷水浇进了油锅似的,泛起了热烈的讨论。
陈然看着一脸呆滞的赵春玲,指了指身后的母亲和芸丫就说道:“这里是五十块钱,我娘还拿了三双棉鞋和一口铁锅,再加上芸丫的这本小人书,你算钱吧。”
也不担心赵春玲会不找剩下的钱,陈然伸了伸手,就让对方先将那一罐打开过的麦乳精拿过来。
嗤的泄气声好似子弹退膛,陈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就打开了这罐麦乳精。
甜香味如炮弹般轰开供销社陈腐的气息,陈然用勺子舀起满满一勺棕褐色粉末,便冲着大伙道:“刚刚听陈铁柱这个山炮说,这玩意是干部特供,那感情好,今天我就请大伙都尝一尝当干部是个啥滋味。”
麦乳精得用开水冲开了喝才够滋味,让大伙先排着队,陈然便又一次朝赵春玲看了过去:“赵同志,劳烦再给我烧一壶开水,再拿一些碗过来,大伙都盼着尝一尝滋味呢。”
赵春玲一张脸早就涨得通红,见陈然望向自己的眼神平淡似水,丝毫没自己自以为是的那种意思,她内心顿时说不出的酸楚。
匆忙地拎来暖水瓶,氤氲的热气这才掩盖住了她眼角的泪水。
棕褐色粉末状的麦乳精被开水一冲,顿时浓郁的奶香混着麦芽甜就溢满了整个供销社!
孩子们的笑声,街坊邻居七嘴八舌的称赞,跟着也就冲散了陈铁柱那可笑的优越感。
“不可能……这傻子哪来的钱啊?”
忙碌间,赵春玲就已经将剩余的钱找给陈然了,一共是六块五毛,就光是这剩余的找钱,就已经快赶上陈铁柱近一个月的工资了,他酸溜溜看着大伙对陈然争相夸张,面目逐渐就扭曲了起来。
“切,穷大方的玩意,你以为这样他们就会念着你的好吗?”
从小就受了陈德忠的耳濡目染,陈铁柱哪能理解陈然这种无私分享的行为?
在他看来,陈然这叫愚蠢,可他却忘了,正是一个个街坊邻居的帮衬,才让陈然的父亲风风光光下了葬。
“娘,要有小孩想再尝尝,您就给他们加,咱芸丫有两罐够喝好久了。”
让母亲帮忙多给孩子们分一些麦乳精,陈然走进人群之中,便到了孙木匠跟前:“孙叔,有个事可能得找您帮个手,我打算给我家换一换窗户。”
“这是好事啊!待会我就上你家帮忙去!”
要不是陈然这般大方,自家崽子可尝不到这麦乳精的滋味,打窗户这点小事,孙木匠毫不犹豫就拍着胸脯应了下来。
“然然,我家还有不少旧报纸呢!要不给你家糊窗户?”
“我家还有一些桐油呢,窗户纸糊上耐用多了!”
大家都念着陈然的好呢,见陈然打算给家里换窗户,都吵着要帮帮忙。
直到陈然掏出兜里的玻璃票,这才停了下来。
“青禾嫂子,你家这是要装玻璃窗户了啊!”
“然然太有出息了!咱们整个屯子,可就只有公社和供销社才有玻璃窗子啊!”
“狗蛋!长大了要向你陈然哥哥学习,听见没!”
全屯子第一家能按上玻璃窗户的人家,陈然手里这几张玻璃票,无疑是又一次在人群中扔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吕青禾听着大家伙你一言我一句地陈赞着自己的儿子,一时间脸红扑扑的,就和喝了一口酒似的。
母凭子贵,大抵也就是如此了吧。
“我提议哈,咱们不能吃白食,既然人吕嫂子家要换窗户,咱们大伙就都去帮帮忙。”
“对对对!不图干点啥,咱最起码啊,不能像某些白眼狼似的!”
一碗热腾腾的麦乳精,甜进了大伙的心底,无须陈然一家任何一人开口,大伙自发组织着,就一块上陈然家帮忙去了。
互相帮衬,孙木匠刨花的动作都比往常快了三分,松木窗的碎屑雪花般纷飞,日落时分,陈然家那三扇破纸窗户便换成了崭新的玻璃窗。
阳光透过澄明的玻璃洒进堂屋,在泥地上烙出菱形的光斑,芸丫把脸贴在玻璃上哈气,鼻头都被压成了个粉白的扁团子。
她兴奋地囔囔道:“哥哥!我能看见隔壁王婶子家的芦花鸡在下蛋呢!”
“你这孩子,就知道瞎淘气!”
见玻璃窗被哈得雾蒙蒙的,吕青禾急的又要用粗布来擦拭,就这么一会的功夫,担心玻璃窗户沾上灰,她已经擦了不下十遍了。
被儿子一把拦住,这才停了下来。
“娘,您看。”
陈然推开窗户,暮色便裹着雪气灌了进来,远处山脊线上最后一抹橘红正在被夜色吞噬:“以前纸窗户糊着,您总觉得天黑得早,其实太阳一直都在那儿,亮堂着呢。”
那抹橘红让吕青禾忍不住伸手想要去触碰,她枯瘦的手触着玻璃窗,便摸着了自己的倒影。
那个佝偻的、鬓角霜白的妇人正被晚霞镀了层金边。
“亮堂着好,你爹也能瞅见,他儿子现在有多出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