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离见她神色忧郁,竟似动了断绝的念头,急忙抓着人,如同阻止流沙从指间滑落:“小雪,我爱你!但也尊敬你。否则,我早就用监国的身份撤了你军职,抱走,藏起来,再不让你上战场!”
两情相悦时,疼爱宠爱都容易,敬爱难。
黑衣黑甲的人听着女孩子还带着稚气的甜言蜜语,退开一步,闭了闭眼睛,试图把动摇的念头从脑海中撇出去:“殿下,如果刨除君臣关系,你该叫我一声姐姐。”
“我不!”
南宫离知道她在暗示什么。
但这根本就不是一个称呼的问题。
“将军,哪怕你心里想要停止这份爱,也请不要说出拒绝我的话,好不好?不然,我会觉得自己好可怜。”
她的神情和语气既委屈又动人,细细密密地折磨人。
刚毅的人垂着眸,摆出平生最漠然的态度,声音冷淡至极,唇齿间似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万年冰霜,眉目里是不近人情的决绝意:“殿下,一个女孩子即便没有爱,也不是可怜人。可一旦她自己觉得可怜,那就真可怜了。”
“没有爱不可怜,不知道爱也不是最可怜的。最可怜的人,是那些知道爱却没有人可以爱的人,或有人可以爱而世俗伦常却不同意她爱的人——将军,承认我们都可怜没什么大不了,承认它,反而让我更强大。就算我们避免不了终究阴阳两隔的结局,你也不能因为害怕我们分离,便自己动手去促成它。”
世上装腔作势者众,可这个人方才瞬息间惊乱的心跳骗不了人,看着她鬓边飞染的霜发,南宫离又伤又愧。
女孩子哪有不爱美的?威风凛凛也是一种美,只不过和一般女子不太一样罢了。这并不代表她对自己容颜毫不介怀,尤其是在爱人面前。
她的布娃娃吃的苦已经够多了,也不知上天还要把她摧折成什么样子。
这一步,她说什么都不能退。
“殿下,你我婚约早就解除了,如今分手就是单方面的——我说罢休,就罢休。这次,臣不会妥协,您就算哭干了眼泪也没用。”
苏唳雪皱皱眉,慢慢、慢慢地坐回椅子里,背过身去,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打算给小公主来个置之不理。
半晌,没听到一丝动静。
黑衣黑甲的人以为小丫头被气走了,转过身,却见南宫离举着那把精巧的短匕,直直抵着心脏。
那是很早以前从她那儿顺去的。
“阿离!”
噗!
匕首整个送了进去。
苏唳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下,眼前倏地黑了一片。她摸索着,踉踉跄跄冲过去,将人揽进怀中。
小丫头身子特别轻,简直跟一片枯叶没有分别。
逆行强求,反促因果。她潜意识里一直认为,自己跟小丫头注定是生离或死别。这个雷炸了,她就踏实了。
可这不是她要的结果。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怎么这么不听话!有什么话你不能好好跟我说?!——来、来人……”
她吼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模糊视线。
“嘘。”小公主乖巧地躺在她怀里,用手指堵住了她的嘴,“将军,我不行了。这次,我不哭,你陪陪我,好不好?”
“好,好……”
冷峻的人连声应着,一滴泪却冷不防自眼角滑落。
“将军,我知道,是我们南宫家对不起你们苏家,我欠你的,一辈子也还不起。”女孩子声音柔柔的,轻轻地道,“但我喜欢你,不是一种罪过。”
苏唳雪心里一揪一揪地痛——“阿离,我没有那个意思,你误会了!”
“那你为什么……不要我?”
那双黑蒙蒙的眼睛仍是多情,却阻止不了生命流逝。
“对不起,对不起……”
苏唳雪将人抱得更紧了,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一下一下地轻抚。
“阿离,其实,每一次上战场,我都很害怕,很恐惧。因为我知道,它一定存在死伤的风险。每一次,我都抱着极大的侥幸心理,告诉自己,这一次我不会死,不会伤,不会失去任何人、任何东西……我双手沾满鲜血,也不长命,而你这么年轻,这么有本事。你应该实现你的理想,找一个般配的爱人,拥有一段完整的人生——你以为,女扮男装是我最大的秘密,可其实,失去你才是我内心最恐惧的事。”
朱雀魄不是一座白兔城能困住的,这人见人爱的小美人儿也不属于她。
她明知该退避,可心里却舍不得,一来二去竟拖到了这步田地。
“小雪,你从来没说过……你为什么不说呢?”南宫离抬手摸摸那张痛苦的脸,困惑道。
只要她肯说一句,她也会害怕,也会力有不逮,也需要帮助……只要她稍微示一示弱,哪怕一个眼神、一句话,她都不至于走这一步。
可这家伙却始终强硬地一言不发,直至看到了尽头。
“可我比你年长,比你强,我怎么能把恐惧给你呢?”
苏唳雪咽下喉间腥甜的血气,吞声饮泣。
“在战场上,我虽然害怕,但还是坚信我自己的能力——如果因为恐惧就退缩,那军人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我怎么面对老百姓?怎么面对国家?——可你跟我不同,你不属于战场,我根本无法预判你,这种不确定性让恐惧瞬间成倍放大,远远超过了我的能力。”
爱不能抵消一切。这玲珑剔透的瓷娃娃,太易碎、太多情,若真跟了她,怎么平平安安过一生啊。
所以,不惜恶语相向,也要赶走她。
“阿离,你若厌我、憎我、恨我、恼我,大可以打我、骂我,或将我一刀捅了——都可以!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方式来折磨我?你叫我以后怎么活?怎么活?!”
苏唳雪又想起在白兔城门口,她拦她军马时那令人揪心的可怜模样,层层回忆霎时涌上心头。
——小雪姐姐,你会嫁人吗?
——将军,你要是喜欢外面,我们就时不时出去逛逛,要是不喜欢,我们就不出去了,就待在城里,你练兵,我治城。白兔城虽小,不如选侯城和凉州府盛壮,但也容得下你我一辈子。
——小雪,我喜欢你。我会喜欢你一辈子,不是你的一辈子,是我的一辈子。
南宫家女孩子一滴泪,比定北军精锐全身上下的装备还有杀伤力,能拉动她八匹军马。
这一世太短暂了,她的肝胆,她的衷肠,这小小的女孩子还统统都不明白。
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收一收这火上房的急性子?
“丫头啊,你真傻……我知道你不嫌弃我,可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嫌弃我。”
南宫离眨眨眼:“将军,假如我天生头上长了角,或者是一只眼睛,你会不会认为我很可怕?”
“不会。”苏唳雪摇头。
“假如我喜欢的东西跟别人统统都不一样,你会不会觉得是我错了?”
还是摇头。
“假如时光倒流,我再次对你说同样的话,你会更耐心地回应我?还是说,会讨厌我?”
将军闭上眼睛,爱怜地吻了吻怀中人的额,颓然道:“假如时光能倒流,我再也不提和你分开。但现在,我会跟你一起走。”
爱没有固定的模式,只是一种氛围。圆满到了极点,总还带有一分无常的可怕。
她们之间的感情,开始得很仓促,结束得很荒唐。因着一份无心造成的、突如其来的绝望,一切骤然解封。
这样也好,苏唳雪想。
等她把小丫头安葬好,就踏进坟墓。
什么都不会留下,雪泥鸿爪,雁过无痕,风一吹,就全没了。
“唔嘛!”
突然,小美人嫣然一笑,搂住她的颈,送上一吻。
“!”
苏唳雪惊呆了。
女孩子眨眨眼,微微一笑:“将军,朱雀魄是不死的。”
“那这匕首……”
入体三寸,必死。
南宫离将她拔出来。
锋刃雪亮,没有一滴血。
苏唳雪讶异地摸了摸那伤处,掌中却忽现一丝异样。
那里没有裂痕,但也没有血肉,她就像摸到了一捆枯柴:“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女孩子垂眸,举手自扪其面,则左颊已成枯骨髑髅,而余半面如故:“身子也是一样,所以,扎进去也没有血——酷吧?”
那双锋利的眼睛震惊地大睁着,半晌没回过神来。她抓着那纤细的骨架,厉声质问:“小丫头,你到底是怎么了,说啊!”
女孩子气鼓鼓地甩开她的手:“哎呀,你再催,小心我另半拉脸也变骷髅架子给你看!”
苏唳雪:“……”
都说将军铁血,可小公主的心才是石头做的。
“上次你抽我那一鞭子,我就发现,自己左手没感觉了。后来,其他地方也慢慢枯败下来。秃驴城主说,我这是髑髅之症,谭阁主以狼毒置换出我半身血肉,覆以鲸海琼脂为表皮,看上去便与常人无异。”
原来,这就是她轻如枯叶的原因——半边血肉都枯萎了,还能有多少重量。
苏唳雪:“那你另一半身子呢?”
女孩子笑了一下:“喏,另一半是好的。这还要多亏了你给我的内力啊。”
黑衣黑甲的人怔怔地望着她,半天不吭声。忽然,将女孩子一把捞进怀里,拽下银丝绣芍药花的衣领子将人扒了,裸出那具半真半假的玲珑骨肉,以掌按在她背心处。
“将军,你干什么?住手!”
南宫离挣不开她,疾道。
“阿离,别怕,有我在。既然内力管用,那我再给你便是——我这几天又攒出来好些呢!都给你……以后,都给你!”
苏唳雪紧紧箍着面目全非的女孩子,痛彻心扉。
半张髑髅,半张花颜,她岂能不惋惜?
俏生生的小丫头最爱美了,没了半边脸,以后可怎么活?
“将军,住手……唔……来、来不及了——血肉已死,不可再生,唔……”
背心处传来的滚烫震颤着纤柔的身体,南宫离在苏唳雪怀里不住地颤抖着,心急如焚。
“不会的!不会的!丫头,相信我,我很厉害的,一定能让你好起来。”
固执的人哪里肯罢休?人在激愤时,力气格外大,娇滴滴的小丫头百争不过,不一会儿便脱了力,整个栽倒进心上人怀中。
女孩子纤柔的肩头微微起伏着,软软地偎着那挺拔的身躯,吃力地娇声喘,哀哀地一遍一遍求她:“唔……将军,求求你,收手吧……如果来得及,难道含章不会救我吗?唐云不会救我吗?我哭也要找他们救我的。你一身内力尽失,就这半个多月,即便再高手又能攒出多少?怕不是要把命给我了——你这才是让我不能活啊。”
“阿离……”
苏唳雪只好悻悻停了手。
“是我下令让你用离火化断续桥,你才会灵力尽失……我怎么对得起你娘亲?”
刚毅的人被沉重的愧疚压得透不过气,拿拳头狠命地砸着心口,一下又一下,似乎唯有这样才能好受些。
南宫离吓坏了,扑过去将她手按住,衣裳都还没穿好:“疯子,又难为自己……”
苏唳雪情绪并没平复下来,将她细细的腕握着,顺势往自己身上招呼:“你灵力除了那一次,其他时候也都给了我——你是因为我变成这个样子,我居然还想丢下你……阿离,我是畜生,你打我吧!我死了都没法抵这大罪……我——咳!咳咳咳咳咳……”
南宫离心疼极了,轻轻捧起这自省太过的人的脸,认真说道:“疯子,你莫要这般想。若不是你,我早已不知魂归何处。当时,换作是我也会下那样的命令。你刚亲口说,再不分离——你要咳死在我眼前吗?”
苏唳雪泪眼朦胧地望着她,嘴唇颤抖:“可是你如今变得如此虚弱……”
她温柔地笑了笑:“其实,我还挺庆幸自己这模样。如若不然,又岂能逼出你一片真心?”
骨骼并非天生邪恶的东西,我们总希望它藏在里面,显露出来会感到不适,是因为它预示着死亡。
但什么才叫活着呢?
肉体完好就算吗?
那心呢?
“疯子,你瞧,我现在半身髑髅,半生半死,半妖半人——多刺激啊!”女孩子起身转了一圈,得意洋洋。
“刺激?我看你是刺激我吧?!咳咳,咳咳……”
她是怎么用这么平淡的语气说出这种话的?!
苏唳雪想,自己莫非真老了?怎么都不明白她们这些小姑娘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