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末不知申临风与赵晏说过什么,只知道此后的半个月,赵晏的态度便一直淡淡的。
这个男人的心九曲十八弯,她没有立场问,便任由他去。
钱嬷嬷消息灵通,对她说起礼部尚书突然卸了职,那个要纳她为侧室的李知珩离京前曾来过王府,被卫骁并着几个随从打出了府去。
阿乔又偷偷来找过她两次,除了火折子,苏晚昭另外命她备了些火绒与松脂。
火绒遇火即燃,松脂涂在衣服上能把人烧成火球。
今日是柔嫔忌日,赵晏特告了三日长假,欲留在府中焚香祭祀。
寅时初刻,晨露还凝在翠竹细叶上,赵晏已净身完毕,微末取下他腰间的金蟒玉带,重新束上了一条三指宽的素绫孝布。
苏晚昭和温晴玉整装候在院中,两女鬓间各自别着朵素白色的丧花。
书房旁的月亮门吱呀一声打开,积尘在众人眼前簌簌飘落,温晴玉捏起锦帕掩住口鼻,瞥一眼跟在赵晏身侧的微末,被遮住的嘴角微勾。
蜿蜒的石径两侧开着正好的银微,满园都是馥郁的幽香。
微末拂开垂落的银微枝,抬眸看往祠堂方向。
祠堂是五楹两进的歇山顶建筑,正殿两侧分左右廊房,镇宅石狮口中衔着莹润的玉球,门楣上悬“贞静柔嘉”匾额,渡身金漆有少许斑驳脱落。
殿前空地宽敞整洁,唯西南角的矮石台上摆着口铜质水缸,取避火之意。
此时门前正垂手恭立着个粗麻老妇,开口间嗓音异常沙哑,“老奴恭迎主子们了。”
这声音仿佛带着浓郁的死气,惊得苏晚昭踉跄一步险些栽倒。
赵晏抬步跨过一尺高的门槛,整墙的楠木神主架上只摆着一个灵位,上刻“冉氏清秋之位。”
六字描金小楷镌刻得十分工整,却独独缺了“柔嫔”封号。
十五年前陈贵妃动用“家法”,皇帝任由柔嫔被生生鞭死,半分也不曾相护,赵晏心中对这个父亲有气,“柔嫔”二字便被他生生剜了去。
他亲自点燃犀角香,伏跪在团垫上重重叩首,供盘里的小果都随之颤了颤。
苏晚昭捧着金边帛书趋步上前,以正妻身份宣读祭祀祝词,那祝词繁复拗口,她却读得异常流利。
老妇递来三根犀角香,苏晚昭素手接过,待转向温晴玉,犀角香就变成了寻常的檀香条,数量也从三根变成两根。
温晴玉恨恨去接,碎渣落了满手。
她没资格用名贵的犀角香,做侧室,就连上香都比正妃矮一截。
两女先后磕完了头,才欲起身,忽听到赵晏沉声开口,“去上第三柱。”
几人闻言顿时屏息凝神,连赤金香炉里燃起的青烟似也突然凝滞。苏晚昭才抓起欲焚的纸钱,身子就僵在了半空。
赵晏只有两房妻妾,要谁去上第三柱?
老妇抬起浑浊的眼,哑声道,“按祖制,妻三妾二…”她机械般转了转眼珠,看向恭顺立在人后的婢女,“婢子连踏进祠堂都该乱棍打死,王爷是要她进香?”
微末这才恍然,赵晏方才是在说她?
正如老妇所说,她只是素衣婢,能进祠堂就已是主子抬举,是绝不能以婢女身份磕头上香的。
她突然抬头,正撞进他似是泛着水光的眸子里,“去。”
“奴婢…”
赵晏忽地甩袖,“本王说,去上第三柱。”
苏晚昭手中纸钱“噗”地掉在铜盆边缘,温晴玉上前半步又生生止住,眼中沁着毒汁般的恨意。
王爷是预备纳她为妾了?否则怎会独点她上香?
微末只好叠手上前,老妇颤巍巍将檀香送进她手中,她隔着氤氲的青烟去看柔嫔灵位,将檀香插入香炉,又跪上团垫重重叩了三叩。
待她退回原处,老妇才哑声提醒,“献胙肉。”
赵晏抓起提前备好的鹿肉掷向火盆,盆火却在触到鹿肉时火苗突然蹿起老高,一人高的热浪窜上头顶,眨眼就烧焦了梁上的素绫。
苏晚昭被掀翻在地,脸色煞白。
“是小姐显灵了!”
老妇扑通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地念着,皱纹遍布的脸在火光映照下半明半暗,“小姐息怒、小姐息怒…”
火舌不停四处乱窜,不时爆出幽蓝色的光晕,苏晚昭惊呼着接连后退,偏此时门外突然又传来一声暴响。
“贞静柔嘉”匾额竟毫无预兆地砸在青石砖面上,从正中整齐裂开一道裂缝,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直接碎成两半。
老妇突然指向赵晏身后的微末,“是这婢子触怒了小姐!”
说着便膝行上前,枯手如爪般攥住赵晏袍角,“当年就是阿萝那贱婢叛主,小姐才枉死…王爷不该带这婢女进祠堂啊!”
赵晏垂眸睨着她,“那依容姨看,该如何处置?”
“烧了这婢子生祭!”老妇猛然抬头,狰狞的面容在火舌映照下沟壑纵横,怒睁的眼白爬满赤红血丝,紧缩着的瞳孔也如鬼火一般骇人。
“那怎么行?”温晴玉假惺惺开口,“微末是王爷侍女,王爷怎能舍得?”
老妇眼中忽然流下两行浊泪,仰头迎上赵晏的目光,“小姐是为护王爷惨死,王爷怎能为个婢女让她九泉不宁?”
赵晏蹲下身与她平视,“生祭了她,便能平息姨母怒火?”
玄袍衣摆卷着香灰扫过鞋尖,微末盯着地面的眸子发冷。
这老妇是柔嫔乳母,自主子故去后便在此处独守半生,便是赵晏也不会轻易指使她。
能让她听命温晴玉来算计自己,普天之下只有德妃一人。
“一定能!”老妇暗沉的眼球倏地发亮。
赵晏盯着她看了片刻,轻叹口气,拾起铁钳去夹盆中鹿肉,本不该自燃的肉却如火球般泛着幽蓝火焰,在青砖地面上滚了三滚,飘出浓焦的肉香味。
“容姨许是年岁大了。”他用铁钳豁开肉块,露出内里浸透的松脂油,“再也没有当年抱着本王冲出火场的精明劲了。”
老妇周身一抖,下意识瞥一眼同样面露惊色的温晴玉。
她昨夜将松脂灌进鹿肉,就是想用异象引赵晏怀疑,利用他对柔嫔的孝心一举处死这贱婢。
毕竟德妃派人来告知时,说的是这婢女主动勾引王爷,祸乱王府。
可没说要留她性命。
而赵晏分明是在提醒,他看破一切却不说破,是念在自己当年舍命救主的情分上。
“王爷!”卫骁的声音忽从门外传来,“悬匾额的麻绳被鼠疫蛀断了。”
他从梁上翻身跃下,手里抓着半截浸过蜜水的绳索,“这蜜里掺着招鼠疫的槐花露。”
赵晏漠然起身,“姨母生前最信任容姨,容姨便留在此处为她多烧些纸钱吧,也好排解思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