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南山城,江赦也算是熟门熟路。但这是因为他拥有前世的记忆,没想到林少卿在这里竟也如鱼得水,七拐八绕的小巷根本难不倒他,很快两人便来到一处没什么人的小酒馆。
林少卿喊了酒,江赦却只喊了茶。林少卿本想劝,江赦却道:“不能喝酒,否则会被师尊罚。”
林少卿道:“你师尊是?”
“谢允真人。”
这响亮非常的名号,让林少卿也哑口无言了。他举起酒杯,和江赦的茶杯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随后很快切入了正题:“江兄——”
江赦打断:“叫我名字就好。”
“好吧,江赦。”林少卿笑了笑:“你知不知道,这剑台,其实有一个很有趣的传说?”
江赦道:“知道。”
“不知道没关系,我和你说……嗯?你知道?”林少卿面露讶异:“你知道?”
江赦心道,我当然知道,还是你告诉我的。
前世,他们在魔道内喝酒时,曾短暂提起过江赦得剑台魁首的事情。
那时林少卿十分惋惜地说过,要是能早些遇见江赦,一定也会去剑台。但不是为了早些相识,而是为了一起做坏事。
“相传剑台建造之初,并非是用于比武,而是用于封存一对名为麒麟的漆黑双剑。那双剑之中,融合了上古神兽麒麟之血,本应是两柄神兵利器,成型时却不知为何,为魔气所缠绕,竟变成了邪宝。”江赦道。
“你竟然真的知道!”林少卿十分欣喜,也知道江赦一定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他果然没看错!这人虽出身名门正派,身上却又和自己一样的邪性。他笑着道:“自古以来,就只有参与台会的弟子们可以接近剑台。怎么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干不干?”
江赦注定是要当魔修的,他舍不得用霜华,若是能得到这样的法宝,自然是好的。他看了林少卿一眼:“若麒麟双剑不可分开,那到时又该如何分赃?”
“那倒是就都算你的。”林少卿满不在乎的神情,和当年他说要让江赦当道主时简直一模一样。
江赦倒也不意外于他这样的回答。林少卿本就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人,很多恶事,江赦是不得不做,他却是因为觉得好玩才去做。剑台夺剑这种事,也就他想得出来了。
只是……
“如果破了剑台,”江赦道:“到时魁首又该怎么算?”
“剑台都没了,你还管魁首!”林少卿真是哭笑不得:“而且,你都不质疑一下我们俩能不能做到吗?”
江赦莞尔:“难道你做不到?”
“当然可以!”林少卿摇头,嘀咕:“一点儿都逗不了你,不好玩……”
江赦却还是有些犹豫。
实话说,如果可以,他是想要陪谢允到颂海阔成亲那一天的——如果颂海阔真的那么木头的话。
至少,也该等剑台台会结束后,自己夺得魁首,听一句谢允和颜悦色的称赞。
但计划实在赶不上变化,如今拿麒麟双剑的机会近在眼前……
一对至宝,和一句随口的称赞。看起来不在同个层面上,但一左一右放在江赦心中的秤上,一时间竟分不出高低。
他一生心狠手辣,唯有在谢允的事情上用尽了所有的优柔寡断。
良久,他才开口:“好。”
林少卿一笑,又小声道:“我就知道你会同意,事情都已安排好了,届时分组,你我一人一边,在决赛时遇见,因为只有决赛时四周才会没有长老,也无人能入。然后我们直接动手,破那剑台……”
江赦和他又密谋了一会,各自分开。临走前,林少卿竟然还想顺人家酒馆门口挂着的风铃,让江赦满脸无语地拦住了。
城主给剑宗门人安排的住所名为天阙阁,内里豪华非常,所有设施一应俱全,甚至每个屋子门口都十分奢侈地配备了传送阵,只为了通行出入能方便一些。
江赦刚回天阙阁,便从明晓溪那里听说了谢允找自己的事情。
“谢真人一听林少卿的名字,就生起气来。”明晓溪表情中还有些心有余悸:“江师弟,你先前是不是和那个林师弟一起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
谢允只是听见林少卿的名字,就生气了?
江赦有点茫然。他在前去谢允房间的路上,脑子里一直在转各种各样的可能性,甚至连谢允前些年下山时无意听说过林少卿是个性格顽劣的小辈的可能都想过了。唯独不愿触及他早已明白的,那个最大的可能。
谢允……也是重生的?
林少卿前世亲手杀了自己,这件事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想来谢允也是知情的。所以,他才会在见到林少卿时那般反感,更对自己继续与林少卿往来的选择感到不满和愤怒。
可……
江赦回想重生后这近一年的时光,其实,谢允的改变,在很多细节处的确有所体现,只是重来一世,江赦已不敢再去妄想,更不敢再信自己的判断。
他已接受了他所爱之人永不可能爱上他的事实,如此又怎么可能再去多想谢允和缓的态度究竟代表着什么,就算隐约有所察觉,也只会苦笑着先行否定。
但现在,谢允对林少卿的反应,却是实实在在地将江赦定在了原地,无法逃避,只能直面这个事实——谢允恐怕真是重生了。
既然如此,谢允又为什么要在这段时间里,陪在自己身边演那些师徒之间的温情戏码?难道他没发现自己也是重生的?可……就算自己不是重生的,也应当不妨碍谢允除去一个天生魔种……
江赦的脑子里越想越乱,他抬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到了谢允房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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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燃了熏香,谢允坐在椅子上,手中拿着剑谱,却因心中杂乱,根本看不进哪怕一个字。
他原本是没想这么快就和江赦说破真相的。可见到江赦与那林少卿并肩走远的样子,他又实在是忍无可忍。
数百年光阴飞逝而过,谢允这一生中,见过太多人情冷暖,也经历过太多悲欢离合。
他年少拜化灵仙人为师,入门时,化灵仙人曾摸着他的头,说他天赋异禀,来日必将大有所为。只是情感太过淡薄,久而久之,会越发冷酷,身边难有知心人。哪怕某天遇见心悦之人,也会错失良缘,徒留遗憾。
谢允从未将这番话放在心上,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剑和修炼。除此以外的任何事,都不重要。难有知心人又如何?错失良缘又如何?
直到他那日下山,在门口遇见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
谢允年幼失怙,吃着百家饭浑噩长大,后来步入仙途,在化灵仙人的抚养下才逐渐有了今日的模样。或许正因如此,看到这个满身狼狈、执着又倔强的小孩时,谢允的心中,竟前所未有地生出了恻隐之心。
他将人抱回了聆月阁内,又燃了安神用的香,这才重新下山。
等山下事情办完,回到阁内,那小孩已清醒过来,双眼中充满了警惕,看着他,如同一只伤痕累累的小兽。
谢允习过剑,学过术法,读过圣贤书,但对于如何和一个小孩相处,却是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知道。
他道:“我叫谢允,是剑宗内的长老。”
那孩子听到这,立马翻身下榻,在他面前跪下:“求长老收我为徒,我知道自己天资顽劣,与他人相比有云泥之别,但杀父弑母之仇背负在身,不由我怯懦半分。还请长老垂怜,哪怕只是收我为扫地弟子……”
谢允懒得听完他的话,伸手,一把将小孩提起来,看着他脏兮兮的脸,淡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愣了一会儿,才道:“江赦。”
“什么舍,屋舍的舍?”
“十恶不赦的赦。”
谢允知道,这样满心仇恨,一心只想报仇的人,是不适合踏入修炼一道的。
可他看着江赦亮晶晶的眼睛,百年来冰封一般的内心深处竟有所触动,似乎某处裂开了一条缝隙,令一个陌生的灵魂,得以进入他的生活。
于是,谢允将这个十二岁的小少年收为亲传徒弟,留他在聆月阁内,亲自教养。
一开始,谢允对江赦,是分毫没有除了师徒之情外的想法的。江赦由他亲自抚养长大,读书习字,都由他一手教导。在他心里,已和自己的孩子没什么差别。
转眼时光匆匆,六年转眼即逝,江赦也已过了十八岁的生辰。
十八岁的江赦,已不见当年灰头土脸的样子。身材挺拔如竹,一副好皮囊,整日笑着,又不知从哪儿学了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成日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块儿,喝酒打牌,无一不精。
谢允也实打实地体会了一把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其实说起来,江赦较其他长老座下的小徒弟,已经算是十分懂事了,从小到大遇见什么事情,都没让谢允操过心,偶尔贪玩一些,被罚两下,也会老老实实地把课业做完。
而现在,江赦成日和那些人混在一起,谢允有心想要发作他,奈何江赦无论是剑术还是课业,都按时完成,每每不合格,谢允要罚他,他也认罚,用双小狗眼可怜巴巴地冲着谢允求饶,谢允无可奈何,也只能原谅他。
不想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后面的小测还传出替考的事儿来。谢允当真是气得不行。他本就性子冷,发起怒来,连他师弟颂海阔都要退避三舍。
这日晚上,谢允将江赦喊来书房,本有心要发作他一番,却不想走进来一个喝的醉醺醺的江赦。
他皱起眉,满心怒火化为手上掐着的水诀,要将江赦从头到尾淋个清醒。
下一刻,江赦上前,跪在谢允面前,抱住了坐在椅子上的谢允的腰,并将脸埋在他的腿上,小声道:“师尊,对不起,我不争气,也让你受嘲笑了……”
前半句,谢允还能理解,后半句却让他有些莫名其妙。
“什么嘲笑?”谢允手中掐着的诀散了,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推开满身酒气的少年,而是安抚般,手掌在他的后颈上抚了抚,如同安慰自己的小孩。
“我天资平平,却执意要拜入师尊座下,修炼进度滞涩,符箓术法课也学得不好,其他人都说,是师尊眼拙,也是我丢了师尊的面子……”江赦轻轻蹭着谢允的衣服:“对不起,师尊,对不起啊……”
谢允从不知道,江赦的心里竟然是这么想的,更不知道剑宗里竟然有这些风言风语。
他冷着脸,已想好了该如何处置那些爱嚼舌根的长老弟子。低下头,声音却缓和了几分:“他们爱说就让他们说,你自己努力不就好了?成日贪玩,小测要人替考,文章要人捉刀,这样下去,怎么能行?”
“我做不好。”江赦枕在谢允膝上,抬头看他:“师尊,我太笨了……”
天才如谢允,从未在修炼一事上遇过门槛,自然也根本就想不到剑宗门内那些课业,对于一个天资平平,甚至可以说愚钝的少年而言,有多么困难。
付出了努力,却得不到应有的回报,四面还有嘲笑的声音和嫉妒的冷眼。说到底,这会儿伏在他膝上的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成日背负着血海深仇,学习又如此辛苦,心中压力实在太大,只好用玩乐来发泄一二。
谢允从拜师,再到出师,再到修界成名,人人知晓敬畏,已是活了近六百多年,其中大半岁月,都是在闭关之中度过。他长相俊美,又修为高强,这些年来不乏有爱慕者,却无一人能分得谢允半个视线。
数载春秋,这天下,也就只有颂海阔这个师弟与谢允走得近,能说上几句话。
亲情、友情、爱情。这几样人皆有之的情感,对谢允而言,却是陌生至极。其中不说爱情,哪怕只是心中一点触动,谢允都从未尝过。
可现在,他垂眼看着枕在自己膝上的江赦,心中却细细密密地生出了一点刺痛。仿佛亲身体会到了江赦的难过和无奈。
谢允轻叹一声,眉间冷意消融,轻轻抚摸着江赦的头发,一旁的熏笼内换成了安神香,不多时,地上跪着的少年便闭上了双眼,沉沉睡去。
谢允将江赦抱起,放在自己房间的榻上,手指无意识抚上胸口处方才刺痛的地方,一向淡漠的双眼中浮现出些许茫然。
他在其他的事情上,总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可一旦涉及到情感,就会变得笨拙,不知道该怎么做。
虽然笨拙,却不蠢笨。谢允明白,自己是真的将这个徒弟,看作自己生命中一个很重要的人了。
也是这孤独寂寥的百年里,唯一一个重要的人。
不过,他真正明白江赦对自己的心意,不止是徒弟对师尊,还是在江赦及冠那天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