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维尤斯是在一片火辣辣的剧痛中醒过来的。
他的视线还很模糊,全身上下都仿佛处于烈火之中燃烧。他试着活动身体,却连蜷缩手指的动作都做不到。
呼吸很艰难,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还在不停地往外流,带着他的体温不断地流逝。
死亡。
这个词毫无征兆,却又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他要死了吗?
好冷,又好热。好疼,却又带着麻木。
意识清醒反而是一种折磨,就此闭上眼放松身体沉入黑暗之中,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睡吧……你已经很累了……
一个轻飘飘的声音钻入了路维尤斯的耳中。是啊,他独自走到现在,真的太辛苦也太艰难了,那么多痛苦和委屈,都被他嚼碎了咽进肚子里,刮出来的伤口到现在还没愈合。现在就这么睡过去,彻底放下一切,好像也是一种很好的选择。
可一缕淡到若有若无的橘子香味在这时钻进了路维尤斯的鼻腔。
那是江误留在他后颈腺体里的信息素。
江误。
这个名字就像是一道光,骤然照亮了路维尤斯已经模糊的脑海。
他不能死。他怎么能死?江误还在等他回去。
路维尤斯呼出一口气,竭力用一只还算能动的胳膊撑起了身体。
姿势的改变让他的视线也变得清晰了一点,路维尤斯看清了自己周遭的情况。
破碎的机甲和飞行器碎片,血肉模糊的尸体,还有各种损坏的仪器。
他还记得自己遭遇的那场小行星爆炸,现在所处位置究竟是哪里,凭借肉眼无法分辨,更让路维尤斯心底发沉的是,他发现自己的生命检测仪器也被爆炸波及,失去了作用。
这代表着,军部的人很可能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如此一来,获得搜救救援的希望就变得十分渺茫。
路维尤斯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伤势,非常严重,现在还能维持清醒,不过是因为S级雌虫的体质太逆天而已,稍差一点,恐怕都已和其他同僚一样,死得不能再死了。
对下属们的愧疚,对战事的担忧,对异种的愤怒……种种情绪宛如一座巨石,压在路维尤斯心上,让他无法呼吸。
这次小行星爆炸完全属于运气因素,换了任何一位将领过来,结果都是一样的。但路维尤斯不想给自己找这样的借口。
他吐出一口气,竭力挥散心底的不安和混乱,简单处理了一下自己的伤口,止住了血液,又在零碎的损坏仪器中找到了几个还能用的零件,临时组装了一个简陋的发信器。
只要有雷达扫描,就能收到讯号,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作用。
他只能等。
等,等谁呢?
真的会有谁来吗?
那场爆炸实在太惨烈,异种的情况也和之前不同,现在主星那边应该已得到消息派出增援了,不过主要的力量肯定还是会集中在异种身上。至于搜救……实话说,路维尤斯并不觉得这种情况下,前线还有余力把资源放到搜救一个百分之九十九已死亡的少将身上。
哪怕他是二皇子,也一样。
在解决眼前最要紧的异种队伍后,或许会有搜索救援的小队出动。但最短也需要四五天的时间。
现在自己的情况,能撑一天都是奇迹了。
等自己死了以后,江误会娶其他雌虫吗?
应该会娶了吧,毕竟他是S级雄虫,就算他对雌虫没兴趣,也会被不断打扰,最后再不情愿,也会娶一只雌虫当挡箭牌,就像自己一样。
然后,江误也会像对待自己一样,向那只雌虫承诺一雄一雌,温柔地亲吻拥抱那只雌虫,他们……或许会有一只虫崽……
好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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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军舰上,时空迁跃已经结束,虫族士兵也已整装待发,等待出征。
这次被派往前线接替主指挥官一职的是格威利上将,此刻,他正满脸复杂地看着一旁的黑发雄虫。
江误好似没有感觉,只是低头在光脑上调整面前机甲的数据。
他面前的银灰色机甲看起来与普通的机甲有些许不同,机体也要小一些,但看起来更加精悍。
正是艾伯特和克拉克共同投入了不知多少心血,外加上这几个月江误的加入所研究而出的成果,虫族历史上第一台雄虫专用机甲。
艾伯特和克拉克在得知他为了路维尤斯,要前往废星的时候,便无论如何都要江误带上这台机甲。
“阁下。”格威利上将开口:“您是以机甲师的身份加入这次出征的,还是前往废星的虫族基地最为妥当。”
江误没回头。
“阁下!”
格威利上将上前一步,他对雄虫这种生物厌恶至极,可眼前为了自己很可能已经阵亡的雌君来到前线的雄虫显然不在此列。他道:“搜救任务可以交给我们来做,您连驾驶机甲的经验都没有,独自前往小行星爆炸地带搜救,无异于找死!”
“请放心,上将,驾驶经验的话要多少我有多少。”江误结束了最后一项数据的检查,关上光脑。“现在前线的重点在异种身上,搜救任务起码也要四天以后才能开始,我等不了那么久。”
格威利上将没有说话。江误是对的,如果要搜救的是一个还活着的虫族军官,效率自然很高,可现在要搜救的,是在小行星爆炸中失去了生命迹象反应的路维尤斯。
格威利上将看着江误:“阁下,能否告诉我,为什么您能为了路维尤斯殿下做到这个地步?”
这个地步?
江误心中自嘲。
从他下了这个决定开始,周围的虫族就表现得好像他有多么伟大多么了不起多么珍惜感情一样。
只有他自己清楚,从一开始,他就是带着目的接近的路维尤斯,路维尤斯的软化、转变、示好,他分明都看在眼里,却一次又一次的忽略。
哪怕后来他已对路维尤斯动心,却还是因为那些无法忽视的过往,选择了逃避,闭上眼、堵上耳朵,因为恐惧着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变成未来,而停下前进的脚步。
江误是人类,他自始至终都没忘记过自己的身份,因此也不会用虫族的标准衡量自己。
他是个懦夫。
是个连自己的感情不敢面对的懦夫。
是个一次又一次让自己喜欢的对象受伤的懦夫。
在江误二十多年的成长过程中,路维尤斯是那个唯一停留在他的身边,给了他陪伴,给了他温暖和温柔的对象,也是他第一次有了欲望的对象。
可现在,路维尤斯死在一场小行星爆炸中,他却连一句喜欢都没对路维尤斯说过。
明明搂着雌虫亲过吻过那么多次,标记了那么多次,甚至连婚都结了,路维尤斯把那么多东西给了他,却连最简单的“喜欢”都没得到。
江误闭了闭眼。
果然,人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因为在听到路维尤斯在小行星爆炸中阵亡的消息的那瞬间,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那个说着不需要感情的冷血冷心的男人,身居高位、不可一世,却在母亲死后将所有的家业留给了她唯一的孩子,选择了追随而去。
多么嘲讽,阴差阳错,他还是成了和父亲一样的人。
在失去的时候,才懂得珍惜。
江误看着前方舷窗外浩瀚美丽的宇宙,这个世界的确让他感到了与从前那个世界不同的放松与舒心,但如果路维尤斯不在的话,他也没了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等等……
江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是因为任务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如果路维尤斯死了,那他的任务要么失败于任务目标的死亡,要么成功于任务目标彻底失去黑化的可能性。无论如何,都是会有一个结果的。
但现在003一声不吭。
今天从接到消息开始,江误的脑子里实在考虑了太多事情,以至于竟然忽略了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他打开了数值条。
任务目标的厌恶值和黑化值还亮着,而且有了些许改变。
在发现这一点的瞬间,江误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心中的感觉。
他闭了闭眼,第一次感谢起那些他根本不相信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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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维尤斯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可能是几分钟,也可能是几小时。
唯一清楚的事情是,他的状态更差了,呼吸微弱,连疼痛和冷热感知都不复存在。
恐怕撑不下去了。
发信器还在工作吗?
妈的。
路维尤斯苦笑着想,自己恐怕就是这个命,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心爱的雄虫,还和对方结了婚,现在就要死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了。
好吧,不管怎么说,他至少曾经得到过。
希望江误在得知自己死讯的时候不要太难过。
不过那只雄虫十有八九连眉毛都不会动一下吧。
想起和江误相处过程中,青年那为数不多几次展露出的淡淡笑容,路维尤斯也勾了勾唇角。
他睫毛颤动,再支撑不住,想要闭上眼睛。就在这时,机甲的降落声在他旁边响起,掀起的风吹散了一点路维尤斯脑海里逐渐浓重的迷雾。
下一刻,路维尤斯看到了江误的脸。
他的意识已逐渐消失,跌入漆黑不见底的深渊。
最后一瞬,停留在他脑海中的想法是:死前还能梦见一次江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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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误抱着路维尤斯的手很稳,步子也很稳,只有手指在微微的颤抖。
他不敢关上数值条,害怕下一刻那个数字就会归零变成灰色。
进入机甲,江误将怀里满身鲜血的雌虫放入治疗舱,先是启动了机甲,联系上格威利上将让对方发来基地坐标,并提前准备好医生和手术室,然后设定好了自动驾驶功能,转身回到治疗舱前,脱去了雌虫身上的军服。
他头一次看见路维尤斯的身体,却不想是在这种情况下。
江误心头半分旖旎念头都没有,简单快速地检查了一遍路维尤斯的伤口。大多伤口已经止血了,但从治疗舱的数值上看,雌虫的状况已经相当危险,治疗舱只能延缓一点点时间,必须尽快送去手术室抢救。
不过。
还好。
还好他真的找到了他。
在雷达上看到信号点的瞬间,江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路维尤斯。他不敢耽误片刻,匆匆赶了过来。他根本无法想象,如果自己迟一点到,会发生什么。
“路维尤斯……”
治疗舱合上,维持生命的营养液漫过雌虫的口鼻。
江误大脑中紧绷的弦也终于放松下来,他靠坐在治疗舱旁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废星虫族基地,格威利上将抬起头,看着远处那台银灰色机甲逐渐接近。
在接到江误通讯的时候,他心里还有点不可思议,不敢相信对方竟然真的在那么混乱的小行星爆炸地带找到了路维尤斯。
但这些想法在机甲降落,江误怀里抱着奄奄一息的银发军雌走下机甲后,就都变得不重要了。
早已准备好的医护员们推来了病床,第一时间将满身鲜血的路维尤斯拉进了手术室。
江误站在原地没有动,他那张白皙的脸上沾了血迹,神情依旧淡漠。
但格威利上将已从他的一举一动中明白了这只雄虫隐藏在深处的内心,他上前开口:“阁下,感谢您的帮助。若不是您……”
“不是我的功劳。”江误打断了他的话:“路维尤斯在重伤的情况下,利用周边仪器制作出了简易发信器,我才能那么快找到他。”
要不是那个发信器,等着他们的将会是另一种结局。
格威利上将闻言,不由得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路维尤斯的伤势有多重,在场军虫有目共睹,若非路维尤斯是S级雌虫,怕是早就没命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还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制作出了发信器。
路维尤斯是副指挥官,没有虫比他更清楚,哪怕有发信器,他的获救概率也微乎其微,因为基地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派虫出去搜救的。
可他还是做了,并且得到了回报——他的雄主真的去找他了。
格威利上将心中一时复杂至极。
却听江误在这时再度开口:“路维尤斯现在重伤,接替了他副指挥官职责的虫是谁?”
格威利上将看向江误,却发现这只雄虫的视线正望向不远处一只身着军装的雌虫。
“是西德大校。”格威利上将道:“就是您看到的那只军雌。”
江误微微挑眉,眼底的颜色变冷。
他记得这只雌虫……
刚到这个世界来的时候,敲门求自己“帮助”路维尤斯的那只雌虫就是他。
路维尤斯被暗算才会被原主标记的事情,江误早就知道,但那时他只想着完成任务,并不关心也不在乎其他的事情。有些不对的事情,他发现了,却直接忽略了过去。
他还以为,路维尤斯已经在出征以前顺藤摸瓜把那只背叛了他的虫找了出来,看来这只虫藏得比想象中要深,也比想象中要狡猾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