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内心安稳,茅屋也显得安稳;性情淡定,菜羹也散发着香气。
世态炎凉淡薄才好,人情平淡才能长久。
依靠他人成就事业,避难途中遇见豪强。
日后在梁山泊,声名传遍四海。
话说宋江告别差拨,走出抄事房,来到点视厅上。只见那节级搬了条凳子,坐在厅前,大声喝道:“哪个是新发配来的囚徒?” 牌头指着宋江说:“就是他。” 那节级立刻骂道:“你这又矮又黑的家伙!仗着谁的势力,连惯例的钱都不送给我?” 宋江说道:“人情这东西,讲究的是你情我愿。你怎么能强行索取钱财,如此小家子气!” 周围看热闹的人听了,都暗自为宋江捏了把汗。那节级大怒,骂道:“你这贼配军,竟敢如此无礼,还敢说我小家子气!来人,把他背起来,先打这厮一百讯棍!” 两边营里的人,都和宋江关系不错,听说要打宋江,一哄而散,只剩下那节级和宋江。那节级见众人都走了,心里越发恼怒,拿起讯棍,就朝着宋江冲过来。宋江说道:“节级,你凭什么打我,我犯了什么罪?” 那节级大喝道:“你这贼配军,在我手里,轻咳一声都是罪过!” 宋江说:“就算你要找我茬,也不至于这么不计后果,我还罪不至死吧。” 那节级愤怒地说:“你说不该死,我要结果你也不费吹灰之力,就像打死一只苍蝇。” 宋江冷笑着说:“要是因为没送那点惯例钱就该死,那和梁山泊吴用军师有交情的人,又该如何处置?” 那节级听了这话,慌忙扔掉手中的讯棍,问道:“你说什么?” 宋江又回答道:“我说的是和军师吴用有交情的人,你问我做什么?” 那节级慌了手脚,拉住宋江问道:“足下高姓大名?你究竟是谁?从哪里听来的这话?” 宋江笑着说:“小可正是山东郓城县的宋江。” 那节级听了,大吃一惊,连忙作揖,说道:“原来兄长就是及时雨宋公明。” 宋江说:“不值一提。” 那节级接着说:“兄长,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也不便行礼。我们一起到城里去叙叙旧,请兄长移步。” 宋江说:“好。节级稍等,容我锁好房门就来。”
宋江急忙回到房里,取出吴用的书信,带上银两,锁好房门,吩咐牌头帮忙看管,然后和那节级离开牢城营,来到江州城里。他们走进一家临街的酒肆,在楼上找了个位置坐下。那节级问道:“兄长在哪里见到吴学究的?” 宋江从怀中取出书信,递给那节级。那节级拆开信封,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然后藏进袖中,起身对着宋江便拜。宋江连忙回礼道:“刚才言语多有冲撞,还请别见怪!” 那节级说:“小弟只听说有个姓宋的被发配到牢城营。往常发配来的犯人,惯例都要送五两银子。这次都过了十几天了还没送来,今天正好有空,所以下来讨要,没想到是仁兄。刚才在营里,言语上多有冒犯,还望恕罪。” 宋江说:“差拨也常跟我提起您的大名。我一直有心结识您,只是不知道您的住处,也没机会进城,所以特地等您下来,想和您见上一面,这才耽搁了这么久。不是舍不得那五两银子,而是想着您肯定会亲自来,所以故意拖延。今天有幸相见,也算遂了我平生的心愿。”
那么,这个人是谁呢?他就是吴用推荐的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院长戴宗。在当时宋朝,金陵一带的节级都被称呼为 “家长”,湖南一带的节级都被称呼为 “院长”。这戴院长有一种惊人的道术:每当外出传递紧急军情时,他把两个甲马拴在两条腿上,施展神行法,一天能行五百里;要是把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一天就能行八百里。因此,人们都称他为神行太保戴宗。再看看他的长相如何?但见:
脸庞宽阔,嘴唇方正,眼神突出,身材瘦长且清秀。黑色的纱巾旁点缀着翠绿的花朵。黄旗上写着 “令” 字,红色的串饰映照着宣牌。两只脚能日行千里路,罗衫常常沾染尘埃。行程八百去了又能回来。真是神行太保,院长戴宗有奇才。
当下,戴院长和宋公明说完彼此的来意,两人都十分高兴。他们坐在阁子里,叫来卖酒的,让他安排酒果、菜肴、蔬菜等,就在酒楼上喝起酒来。宋江讲述了一路上遇到许多好汉以及众人相聚的事情。戴宗也坦诚地把自己和吴用交往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宋江。两人正说到知心处,才喝了两杯酒,就听到楼下喧闹起来。店小二连忙走进阁子,对戴宗说道:“这个人,恐怕只有院长能劝住他,麻烦院长去调解一下吧。” 戴宗问道:“在楼下闹事的是谁?” 店小二说:“就是平常总和院长在一起的那个铁牛李大哥,他在下面找店家借钱。” 戴宗笑着说:“又是这家伙在下面无理取闹,我还以为是谁呢。兄长稍坐,我去把这家伙叫上来。” 戴宗起身下楼,不一会儿就带着那个人上了楼。宋江一看,吃了一惊。只见这个人长得:
一身粗肉像黑熊一般,遍体顽皮好似铁牛。赤黄色的眉毛交叉如一字,双眼布满赤丝。怒发如同铁刷,狰狞的模样好似狻猊。仿佛天蓬恶煞走下云梯。这正是李逵,勇猛强悍,人称铁牛儿。
宋江见到这个人,便问戴宗:“院长,这位大哥是谁?” 戴宗说:“这是我身边牢里的一个小牢子,姓李名逵,祖籍是沂州沂水县百丈村人。他还有个外号,叫黑旋风李逵。他家乡的人都叫他李铁牛。因为打死了人,逃了出来,虽然遇到赦免,却流落到江州,一直没能还乡。他酒品不好,很多人都怕他。他能使两把板斧,还会拳棍。现在在牢里当差。” 李逵看着宋江,问戴宗:“哥哥,这黑汉子是谁?” 戴宗笑着对宋江说:“押司,你看这家伙多粗鲁,一点都不懂规矩!” 李逵说:“我问大哥,怎么就粗鲁了?” 戴宗说:“兄弟,你应该问‘这位官人是谁’才对,你却问‘这黑汉子是谁’,这不是粗鲁是什么?我跟你说,这位仁兄就是你平常一直想去投奔的义士哥哥。” 李逵说:“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 戴宗喝道:“哼!你这家伙竟敢如此犯上,直呼其名,一点都不知道尊卑!还不快下拜,要等到什么时候!” 李逵说:“要是真的是宋公明,我就下拜;要是个不相干的人,我拜个什么劲。节级哥哥你可别骗我让我拜了,到时候又笑话我。” 宋江便说:“我正是山东黑宋江。” 李逵拍手叫道:“我的爷!你怎么不早说,也让铁牛高兴高兴!” 说着,翻身便拜。宋江连忙回礼,说道:“壮士大哥请坐。” 戴宗说:“兄弟,你过来坐在我旁边一起吃酒。” 李逵说:“小杯子喝着不过瘾,换个大碗来筛酒。” 宋江便问:“刚才大哥为什么在楼下发火?” 李逵说:“我有一锭大银,换了十两小银花了。现在想跟这店家借十两银子,把大银赎回来,然后还给他,我自己也有点钱用。可这可恶的店家不肯借给我,我正打算和他干一架,把他家砸个粉碎,结果被大哥叫了上来。” 宋江问:“只用十两银子去赎,还要利息吗?” 李逵说:“利息我已经准备好了,只要十两本钱去赎就行。” 宋江听了,便从身边取出一锭十两银子递给李逵,说:“大哥,你拿去赎银子用吧。” 戴宗刚想阻拦,宋江已经把银子递出去了。李逵接过银子,说道:“太好了!两位哥哥就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赎了银子就回来还,然后和宋哥哥去城外喝碗酒。” 宋江说:“先坐一会儿,喝几碗酒再去。” 李逵说:“我去去就回。” 说着,推开帘子,下楼去了。戴宗说:“兄长,你不该把这银子借给他。刚才小弟正想阻拦,兄长已经把银子给他了。” 宋江问:“为什么这么说,尊兄?” 戴宗说:“这家伙虽然耿直,但是贪酒好赌。他什么时候有过一锭大银去换小银了!兄长这银子被他骗去了。他急急忙忙出门,肯定是去赌博。要是赢了,还能把银子送回来;要是输了,到哪里去弄这十两银子还给兄长。到时候我这面子上也不好看。” 宋江笑着说:“院长尊兄,不必见外。这点银子,不值一提,就让他拿去赌输吧。要是他还需要用,我再送些给他。我看这人倒是个忠直的汉子。” 戴宗说:“这家伙本事是有的,就是心粗胆大,不太好管束。在江州牢里,他一喝醉了,不欺负犯人,专打那些强壮的牢子。我也被他连累得够呛。他就爱路见不平,打那些强横的人,所以江州满城的人都怕他。” 有诗为证:
天性生来就太过粗野,江州人都称他为李凶徒。
日后他大展屠龙本领,才知道他是人间大丈夫。
宋江说:“我们再喝两杯,然后去城外逛逛。” 戴宗说:“小弟也差点忘了,和兄长去看看江景。” 宋江说:“我也正想看看江州的景致,如此甚好。”
且说宋江和戴宗在酒楼上继续饮酒,这边李逵拿到宋江给的十两银子,心里琢磨着:“宋江哥哥真是难得,和我并无深交,就肯借我十两银子,果然是仗义疏财,名不虚传。我来到这里,只恨这几天赌钱输得精光,没钱请他吃顿好的,实在没面子。如今有了这十两银子,不如拿去赌一赌,要是能赢些钱回来,也好请哥哥吃顿饭,尽尽地主之谊。” 当下,李逵匆匆跑出城外,来到小张乙的赌房。他一进赌房,就把这十两银子 “啪” 的一声扔在地上,大声喊道:“把头钱拿过来,我要赌!” 小张乙知道李逵平日里赌钱豪爽,便说道:“大哥,先别急着赌这一把,下一把再轮到你。” 李逵却说:“我就要先赌这一把。” 小张乙又说:“那你可以先押个旁注。” 李逵不耐烦地说:“我不押旁注,就要赌这一注,五两银子做一注。” 有几个也想下注的人,刚要动手,李逵却一把夺过头钱,大声问道:“我跟谁赌?” 小张乙说:“那就跟我赌五两银子。” 李逵大喊一声,“咯哒” 一声,掷出一个叉,小张乙立刻把银子收了过去。李逵叫道:“我的银子可是十两!” 小张乙说:“你再跟我赌五两,要是赢了,就把这锭银子还你。” 李逵又拿起头钱,喊道:“快!”“咯哒” 一声,又掷出一个叉。小张乙笑着说:“我劝你别抢着先赌,先歇一把,你偏不听。这下可好,一连掷出两个叉。” 李逵说:“这银子是别人的。” 小张乙说:“管它是谁的,输了就是输了!你既然输了,还说什么!” 李逵说:“没办法,先借我一借,明天就还给你。” 小张乙说:“别废话!自古赌钱场上不认父子,你明明输了,怎么还耍赖!” 李逵把布衫撩到身前,大声喝道:“你们到底还不还我银子?” 小张乙说:“李大哥,你平时赌钱最是豪爽,今天怎么这么没出息?” 李逵也不搭理他,伸手就从地上把银子抓起来,又抢了别人赌桌上的十来两银子,一股脑儿地塞进布衫兜里,瞪着眼睛说道:“老爷我平时赌钱豪爽,今天就不豪爽一回了!” 小张乙急忙上前去夺,却被李逵轻轻一推,摔了个跟头。其他十二三个赌徒见状,一起围上来,想要夺回银子,李逵左挡右推,指东打西,把这伙人打得东倒西歪,四处躲避。李逵打完人,径直走到门前。看门的问道:“大郎,你要去哪儿?” 李逵一把将他提起来,扔到一边,一脚踢开大门,扬长而去。那伙人在后面紧追不舍,都在门口喊道:“李大哥,你太不讲理了,把我们大家的银子都抢走了!” 他们只敢在门口叫嚷,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讨要。
李逵正走着,突然感觉背后有人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大声喝道:“你这家伙怎么抢别人的财物?” 李逵嘴里应道:“关你什么事!” 转过头一看,原来是戴宗,戴宗身后还站着宋江。李逵见了,满脸羞愧,说道:“哥哥,别怪我!铁牛我平时赌钱向来豪爽,今天没想到输了哥哥的银子,又没钱请哥哥吃饭,一着急,就做出这种不仗义的事来。” 宋江听了,哈哈大笑道:“贤弟要是需要银子用,尽管找我要。今天既然是明明白白输给他了,就赶紧把银子还给他。” 李逵没办法,只好从布衫兜里把银子掏出来,都递给宋江。宋江把小张乙叫过来,把银子都还给了他。小张乙接过银子,说道:“二位官人,小人只拿自己的那份。这十两银子虽然是李大哥两局输给我的,但现在小人情愿不要了,省得结下冤仇。” 宋江说:“你只管拿着,别往心里去。” 小张乙哪里肯收。宋江便问:“他没打伤你们吧?” 小张乙说:“讨头钱的、捡钱的,还有看门的,都被他打倒在里面了。” 宋江说:“既然这样,这些银子就当给你们养伤了。我保证他以后不会再来闹事,你放心吧。” 小张乙这才收下银子,拜谢之后离开了。宋江说:“我们和李大哥去喝几杯吧。” 戴宗说:“前面靠江的地方有个琵琶亭酒馆,那是唐朝白乐天留下的古迹。我们去亭上喝几杯,顺便欣赏江景。” 有诗为证:
白傅高风世莫加,画船秋水听琵琶。
欲舒老眼求陈迹,孤鹜齐飞带落霞。
宋江说:“那我们在城里买点酒菜带过去吧。” 戴宗说:“不用,那亭上就有人卖酒。” 宋江说:“这样更好。” 于是,三人朝着琵琶亭走去。到了琵琶亭一看,亭子一边靠着浔阳江,另一边是店主的房屋。琵琶亭上摆放着十几副桌椅。戴宗挑了一副干净的桌椅,让宋江坐在首位,自己坐在对面,旁边紧挨着李逵。三人坐定后,便叫酒保摆上蔬菜水果、海鲜下酒菜之类的。酒保拿来两樽玉壶春酒,这可是江州有名的上等好酒,打开泥封,酒香四溢。宋江放眼望去,欣赏着江上的景色,只见:
远处的山峦在云雾中耸立,翠绿欲滴;江边的江水翻滚着银色的浪花。隐隐约约的沙滩上,飞起几行鸥鹭;悠悠的江湾里,划回几只渔船。红蓼滩头,白发渔翁垂钩钓鱼;黄芦岸口,扎着青色发髻的牧童骑着牛放牧。如雪的浪涛拍打着长空,凉爽的微风轻轻拂过水面。紫霄峰高耸入云,与苍穹相接;琵琶亭临靠着江岸。四周空旷开阔,八面玲珑。栏杆的影子倒映在如玻璃般的江水中,窗外的光线仿佛浮动的玉璧。昔日白居易声名远扬,当年江州司马白居易在此留下了许多伤感的故事。
三人坐下后,李逵马上说道:“拿大碗来筛酒,小杯子喝着不过瘾。” 戴宗喝道:“兄弟,别咋咋呼呼的,只管喝酒就行。” 宋江吩咐酒保道:“我们两个面前放两只小酒杯,给这位大哥面前放个大碗。” 酒保答应着下去,拿来一只大碗,放在李逵面前,一边筛酒,一边摆上菜肴。李逵笑着说:“宋哥哥真是了解我!大家说的没错,能结拜这样的哥哥,真是值了!”
酒保斟酒,一连筛了五七遍。宋江因为结识了戴宗和李逵,心情格外舒畅,喝了几杯后,忽然想喝点鱼辣汤解酒,便问戴宗:“这里有新鲜的鱼吗?” 戴宗笑着说:“兄长,你没看见满江都是渔船吗?这里可是鱼米之乡,怎么会没有鲜鱼!” 宋江说:“来些辣鱼汤解酒最好不过了。” 戴宗便叫来酒保,让他做三份加辣的红白鱼汤。不一会儿,汤就做好送来了。宋江看着鱼汤说:“美食还得配上美器。虽说这只是个普通的酒肆,但是餐具却如此整齐。” 说着,拿起筷子,招呼戴宗和李逵一起吃,自己也吃了些鱼,喝了几口汤汁。李逵可不用筷子,直接伸手到碗里抓起鱼来,连骨头一起嚼着吃了。宋江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又喝了两口汤汁,就放下筷子不吃了。戴宗说:“兄长,这鱼肯定是腌过的,不合您的口味。” 宋江说:“我酒后就爱喝点鲜鱼汤。这鱼确实不太新鲜。” 戴宗应道:“我也觉得不好吃,是腌过的,没法吃。” 李逵吃完自己碗里的鱼,说道:“两位哥哥都不吃,我帮你们吃了。” 说着,伸手就把宋江碗里的鱼捞过去吃了,又把戴宗碗里的也捞了过去,吃得汤汁四溅,洒了一桌子。宋江见李逵把三碗鱼汤连骨头都吃了,便叫来酒保吩咐道:“我这位大哥想必是饿坏了。你去切二斤大块的肉来给他吃,一会儿一起结账。” 酒保说:“小店只卖羊肉,没有牛肉。肥羊倒是有很多。” 李逵一听,立刻把碗里的鱼汁朝着酒保脸上泼去,酒保顿时被淋了一身。戴宗喝道:“你又发什么疯?” 李逵说:“这可恶的家伙,竟敢欺负我只吃牛肉,不卖羊肉给我!” 酒保委屈地说:“我就问一句,也没多说什么呀!” 宋江说:“你只管去切肉来,钱我会付的。” 酒保忍气吞声,切了二斤羊肉,装成一盘端上来,放在桌子上。李逵见了,也不谦让,伸手抓过肉来,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转眼间,二斤羊肉就被他吃得一干二净。宋江看着,赞叹道:“好一个壮士,真是条好汉!” 李逵说:“宋大哥最懂我,吃肉可比吃鱼过瘾多了!”
戴宗叫来酒保问道:“刚才的鱼汤,餐具倒是挺整齐的,可鱼却是腌过的,不好吃。有没有新鲜的鱼,再做些辣汤给我这位官人解酒。” 酒保回答道:“不敢瞒院长,这鱼确实是昨天的。今天的活鱼还在船上,鱼牙主人没来,我们不敢擅自卖,所以没有新鲜的鱼。” 李逵一听,跳起来说:“我自己去弄两条活鱼来给哥哥吃。” 戴宗说:“你别去,让酒保去买几条回来就行。” 李逵说:“那些打鱼的,不敢不给我,有什么难的!” 戴宗拦也拦不住,李逵一溜烟跑了出去。戴宗对宋江说:“兄长,别怪小弟带这么个人来和你见面,他一点规矩都没有,真是丢人!” 宋江说:“他本性如此,怎么能让他改呢?我反倒欣赏他的直率坦诚。” 两人便在琵琶亭上一边谈笑,一边取乐。诗曰:
湓内烟景出尘寰,江上峰峦拥髻鬟。
明月琵琶人不见,黄芦苦竹暮潮还。
再说李逵跑到江边一看,只见渔船一字排开,大约有八九十只,都系在绿杨树下。船上的渔夫,有的斜靠在船尾睡觉,有的在船头结网,还有的在水里洗澡。此时正是五月中旬,一轮红日渐渐西沉,却还不见鱼牙主人来开舱卖鱼。李逵走到船边,大声喝道:“你们船上的活鱼,拿两条给我。” 渔夫们回答道:“我们还没等到鱼牙主人来,不敢开舱。你看那些商贩都在岸上等着呢。” 李逵说:“等什么鸟主人!先拿两条鱼给我。” 渔夫们又说:“还没烧纸钱祭神,怎么敢开舱?哪能先把鱼给你!” 李逵见众人不肯给他鱼,便跳上一只船。渔夫们哪里拦得住他。李逵不懂船上的规矩,一上船就把竹笆篾往上一掀,岸上的渔夫们见状,大喊:“完了!” 李逵伸手到船舱底部乱摸,哪里有一条鱼在里面。原来,这大江里的渔船,船尾开了半截大口子,让江水进出,用来养着活鱼,再用竹笆篾拦住,这样船舱里就有活水流动,能养放活鱼,所以江州才有这么多新鲜的鱼。李逵不懂这些,先把竹笆篾掀起来,那一舱活鱼一下子都顺着江水游走了。李逵又跳到旁边的船上,去拔竹笆篾。那七八十个渔夫见状,纷纷跳上船,拿起竹篙来打李逵。李逵顿时大怒,火冒三丈,他脱下布衫,里面只穿着一条棋子布做的短裤,见乱竹篙打过来,两只手一伸,早抢了五六条在手里,像扭葱一样,把竹篙都扭断了。渔夫们见了,都大吃一惊,赶忙解开缆绳,把船撑开,远远地躲开了。李逵怒火未消,赤条条地拿着两截断竹篙,上岸追赶着打那些商贩,商贩们吓得纷纷挑起担子,四散奔逃。
正当李逵在江边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只见一个人从小路上匆匆赶来。众人见了,连忙喊道:“主人来了!这个黑大汉在这里抢鱼,把渔船都赶跑了!” 那人问道:“什么黑大汉,竟敢如此放肆无礼?” 众人用手指着说:“那家伙还在岸边找人打架呢!” 那人快步冲过去,大声喝道:“你这小子,吃了豹子胆、老虎心吗?竟敢来搅乱老爷我的买卖!” 李逵抬眼望去,只见此人身高六尺五六,年龄在三十二三岁左右,三缕黑须遮住嘴巴,头上裹着一顶青纱万字巾,巾上露出一点醒目的红色,上身穿着一件白布衫,腰间系着一条绢搭膊,下身穿着青白相间的多耳麻鞋,手里还提着一杆行秤。这人本来是来卖鱼的,看到李逵在那里横冲直撞地打人,便把秤递给旁边的商贩,快步走上前,大声喝道:“你这小子要打谁!” 李逵二话不说,抡起竹篙就朝着那人打去。那人迅速一闪身,冲上前去,一把夺过竹篙,李逵见状,伸手就揪住那人的头发。那人急忙弯腰,想用下盘的功夫摔倒李逵,可哪里敌得过李逵那水牛般的力气,被李逵一把推开,根本靠近不了他。那人不甘心,朝着李逵的肋下连打几拳,李逵却根本没把这当回事。那人又飞起一脚踢来,李逵顺势一把将他的头按下去,然后举起自己铁锤般大小的拳头,像擂鼓一样朝着那人的脊梁骨猛砸。那人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李逵正打得起劲,突然感觉背后有一个人猛地抱住他的腰,另一个人则上来抓住他的手,大声喊道:“使不得!使不得!” 李逵回头一看,原来是宋江和戴宗。李逵这才松开手,那人趁机像一阵烟似的跑掉了。戴宗埋怨李逵道:“我让你别来讨鱼,你偏不听,又在这里和人打架。要是一拳把人打死了,你不得去偿命坐牢吗!” 李逵满不在乎地回答道:“你怕我连累你啊?我要是打死了人,我自己去承担!” 宋江连忙说道:“兄弟,别吵了,别坏了咱们的义气。快把布衫拿上,去喝酒吧。” 李逵走到柳树根旁,捡起布衫搭在胳膊上,跟着宋江和戴宗就要离开。他们还没走出十几步,就听到背后有人叫骂道:“黑杀才!今天非要和你分个输赢!” 李逵转过头一看,只见刚才那个人已经脱得赤条条的,只系着一条水裤,露出一身雪白的肌肤,头上的巾帻也摘掉了,露出头顶那一点醒目的红色,他独自在江边,用竹篙撑着一只渔船快速赶来,嘴里还大骂道:“千刀万剐的黑杀才!老爷我要是怕你,就不算好汉,跑了的就不是好男儿!” 李逵听了,顿时怒火中烧,大吼一声,扔下布衫,转身就朝那人冲过去。那人见状,把船稍微往岸边靠了靠,用一只手把竹篙撑在岸边稳住船身,嘴里不停地叫骂着。李逵也骂道:“有种你就上岸来!” 那人听了,用竹篙朝着李逵的腿上猛地一戳,这一下彻底激怒了李逵,他 “嗖” 的一声跳到了船上。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就是故意要引李逵上船,见李逵上船,立刻用竹篙往岸边一点,双脚用力一蹬,那只渔船就像狂风中飘落的败叶,箭一般朝着江心冲了出去。李逵虽然也识得水性,但水平并不高,此时他顿时慌了手脚。那人也不再叫骂,扔掉竹篙,喊道:“来吧!今天非要和你分出个高低!” 说着,一把抓住李逵的胳膊,说道:“先不和你打架,先让你喝几口水!” 说完,两只脚用力一晃,船底瞬间朝天,两个好汉 “扑通” 一声,都翻进了江里。宋江和戴宗急忙跑到岸边,只见那只船已经翻在了江里,他们只能在岸上干着急。江岸边很快就聚集了三五百人,都在柳阴树下围观,大家纷纷议论道:“这黑大汉这次可算是栽了,就算能保住性命,也得喝一肚子水。” 宋江和戴宗在岸边看着,只见江面上水花四溅,那人一会儿把李逵提起来,一会儿又把他按下去。两个人在江心的清波碧浪中,一个浑身黑肉,一个遍体雪白,他们扭打在一起,难解难分。江岸上那三五百人看得目不转睛,不停地喝彩。要说这两个好汉的模样,真可谓是:
一个是沂水县成精的怪物,一个是小孤山作怪的妖魔。一个肌肤如酥团结成,一个皮肉似炭屑凑成。一个肤色像水的颜色,一个体质像金属的质地。那个像三冬的瑞雪层层铺就,这个似半夜的阴云轻轻笼罩。一个好似马灵官白蛇托生,一个如同赵元帅黑虎投胎。这个像经过万锤打造的银人,那个似经过千火炼成的铁汉。一个宛如五台山的银牙白象,一个好似九曲河的铁甲老龙。这个如漆布包裹的罗汉显神通,那个似玉碾雕琢的金刚施勇猛。一个在水中盘旋许久,汗流浃背,浑身迸溅出如珍珠般的水珠;一个与对方揪扯多时,水浸全身,仿佛倾倒出墨汁。那个像华光藏教主,在碧波深处显现出自己的身形;这个似黑煞天神,在雪浪堆中露出狰狞面目。正是玉龙搅暗天边的太阳,黑鬼掀翻水底的天空。
当时宋江和戴宗看到李逵被那人在水里揪住,一会儿浸得眼冒金星,一会儿又被提起来,再按下去,不知道被淹了多少次。宋江见李逵吃了大亏,便让戴宗赶紧找人去救。戴宗问周围的人:“这个白大汉是谁?” 有认识的人回答道:“这个好汉就是本地卖鱼的主人,叫张顺。” 宋江听了,猛地反应过来,说道:“莫不是绰号浪里白跳的张顺?” 众人纷纷说道:“正是,正是!” 宋江对戴宗说道:“我在牢营里有他哥哥张横的家书。” 戴宗听了,便朝着岸边高声喊道:“张二哥,别动手,你哥哥张横的家书在这里。这个黑大汉是我们的兄弟,你就饶了他,上岸来说话。” 张顺在江心里听到是戴宗叫他,因为平常就认识,便稍微松了手,很快游到岸边,爬上岸来,对着戴宗作了个揖,说道:“院长,别怪小人无礼!” 戴宗说道:“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先把我这兄弟救上来,然后我让你见一个人。” 张顺听了,再次跳进水里,朝着李逵游去。此时李逵正在江里手忙脚乱地挣扎,张顺很快就游到他身边,一把抓住李逵的一只手,自己用两条腿踩着水浪,就像在平地上行走一样,江水只浸到他的肚皮,刚刚没过肚脐,他空出一只手,硬是把李逵托上了岸。江边围观的人都大声喝彩。宋江看得目瞪口呆。张顺和李逵都上了岸,各自爬了起来。戴宗见李逵气喘吁吁,嘴里直吐白水。戴宗说道:“大家都到琵琶亭上去说话吧。”
张顺找了件布衫穿上,李逵也穿上布衫,四个人再次来到琵琶亭上坐下。戴宗便对张顺说道:“二哥,你认识我吗?” 张顺说道:“小人自然认识院长,只是一直没机会拜见。” 戴宗指着李逵问张顺:“你平常认识他吗?今天他可冲撞了你。” 张顺说道:“小人怎么会不认识李大哥,只是之前没交过手。” 李逵说道:“你也把我淹得够呛了。” 张顺说道:“你也把我打得够狠了。” 李逵说道:“那咱们就两清了。” 戴宗说道:“你们两个从今往后可就是至交的兄弟了。常言说:不打不相识。” 李逵说道:“你以后在路上可别撞着我。” 张顺笑着说道:“我就在水里等着你。” 四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互相作了个不太正式的揖。戴宗指着宋江对张顺说道:“二哥,你认识这位兄长吗?” 张顺看了看,说道:“小人不认识,在这里也没见过。” 李逵一下子跳起来,说道:“这位哥哥就是黑宋江。” 张顺惊讶地问道:“莫非是山东及时雨郓城的宋押司?” 戴宗说道:“正是公明哥哥。” 张顺听了,立刻跪地叩拜,说道:“久闻大名,没想到今天能见到。经常听江湖上往来的人说兄长品德高尚,扶危济困,仗义疏财。” 宋江连忙回答道:“我不过是个小人物,不值一提!前些日子,我在揭阳岭下混江龙李俊家里住了几天。后来在浔阳江上,因为和穆弘相遇,结识了你的哥哥张横,他写了一封家书让我带给你,我放在牢营里了,没带在身上。今天我和戴院长还有李大哥来这琵琶亭喝酒,顺便欣赏江景。我偶然间酒后想喝点鲜鱼汤解酒,可他非要来讨鱼,我们两个拦都拦不住。只听到江岸上吵吵嚷嚷,叫酒保一看,说是‘黑大汉和人打架’。我们两个急忙跑过来劝解,没想到能和壮士你相遇。今天能遇到你们三位,真是天意啊!大家一起坐下来,喝几杯吧。” 说完,宋江又叫酒保重新摆好杯盘,准备菜肴。张顺说道:“既然哥哥喜欢吃鲜鱼,兄弟我去弄几尾来。” 宋江说道:“那太好了。该给多少钱,我照给。” 张顺说道:“既然能遇到仁兄,这就是缘分。哥哥何必这么见外,还提什么钱!” 李逵说道:“我和你一起去讨鱼。” 戴宗喝道:“你又来了!你还没喝够水吗!” 张顺笑着拉住李逵的手,说道:“这次我和你一起去讨鱼,看看别人能把我们怎么样。” 两个人下了琵琶亭,来到江边。张顺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只见江面上的渔船都纷纷朝着岸边靠拢。张顺问道:“哪个船里有金色鲤鱼?” 只听这个说:“我船里有。” 那个说:“我船里也有。” 不一会儿,就凑拢了十几尾金色鲤鱼。张顺挑了四尾最大的,用柳条穿起来,先让李逵拿回到亭上准备着。张顺自己清点了商贩的鱼货,又吩咐小牙子去用秤卖鱼。安排好这些后,张顺这才回到琵琶亭上陪侍宋江。宋江感激地说道:“不用这么多,给我一尾就足够了。” 张顺回答道:“这不过是些小东西,不值一提。兄长要是吃不完,带回到住处还能下饭。” 四个人按年龄排序,李逵年纪大些,坐在第三位,张顺坐在第四位。他们又叫酒保拿来两樽玉壶春上等好酒,还有一些海鲜、下酒的果品之类。四个人正喝着酒,张顺吩咐酒保,把一尾鱼做成辣汤,另一尾用酒蒸了,还让酒保把鱼切成鱼片。四个人一边喝酒,一边各自讲述着自己的经历。正说得投入的时候,只见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过来,这女子年方二八,穿着一身纱衣,走到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四个万福礼。宋江看了看这个女子,只见她:
肌肤如同冰玉般晶莹剔透,面容粉嫩,胸脯饱满。杏脸桃腮,洋溢着无限的青春气息;柳眉星眼,透露出一股灵动的精神。有着花月般美丽的容貌,蕙兰般高雅的性情。心思聪慧伶俐,身材不高不矮。声音如同黄莺在树林中啼叫般悦耳动听,体态好似燕子在新柳间穿梭般轻盈。正是:春睡的海棠沐浴着清晨的露水,一枝芍药在春风中沉醉。
那女子行完礼后,便放开歌喉唱了起来。李逵正准备讲述自己那些豪杰之事,却被这女子的歌声打断了,宋江、戴宗和张顺三个人都被歌声吸引,认真听了起来,李逵的话头也被打断了。李逵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跳起身来,用两个指头朝着那女子的额头轻轻一点,那女子大叫一声,突然倒在地上。众人急忙上前查看,只见那女子面色苍白,紧闭着嘴巴,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她五脏六腑怎么样,只见她四肢瘫软,动弹不得。酒店主人见状,赶忙上前拦住宋江他们四个人,要拉他们去官府评理。正所谓:只因一念之差,便引出百般事端。且看这女子性命如何?古人云:好句有情怜惜夜晚的明月,落花无语埋怨东风。究竟宋江等四人在酒店里如何脱身,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