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那日,大明宫西北角的乌鸦叫得特别凶。乳娘后来总说,那群黑鸟在承香殿的鸱吻上盘旋了整夜,翅膀扇得琉璃瓦哗哗作响。接生婆是临时从均州城东拉来的跛脚妇人,她沾着羊水的粗手指头戳在我胸口,嘴里念叨着\"冤孽债主投胎\"。父亲裹着狐裘坐在外间,炭盆里烧着半卷《金刚经》,灰烬落在青砖地上像一串未卜的卦象。
那是嗣圣元年二月初七,长安城里正在为祖母的登基大典筹备九锡之礼。我们全家蜷缩在均州官舍的西厢房里,窗纸被北风撕开的口子,正对着章怀太子荒草丛生的衣冠冢。母亲生产时咬烂了三条帕子,直到听见我微弱的啼哭,才松开攥着帷帐的手——那帐子是拿父亲旧时的紫袍改的,金线绣的团龙早被洗成了暗黄色。
五岁前,我以为全天下都是发霉的味道。官舍墙根生着暗绿的苔藓,父亲咳出的血痰在砖缝里结成褐色的冰。每天清晨,厨娘会拎着陶罐去城东买豆浆,回来时总要在井台边跺脚:\"那些杀千刀的又往咱们门口泼粪水了!\"母亲就坐在廊下绣帕子,把金线拆了改银线,最后连银线都换成棉线。她教我认字用的《千字文》,是父亲用楷书抄在糊窗户的桑皮纸上的。
七岁生辰那日,我蹲在院角看蚂蚁搬运死蝉。蚂蚁的队伍突然乱了,母亲绣着缠枝纹的裙摆扫过青苔,她拎起我时,银鎏金的护甲刮破了我的耳垂。\"从今往后,你要唤我阿娘。\"她声音抖得像风里的蛛丝,\"你重润哥哥...被祖母赐了白绫。\"后来我才知道,我那从未谋面的嫡兄李重润,因议论祖母的男宠张昌宗,被活活杖杀在天津桥。
父亲就是从那天开始画地图的。他让人从市集买来十丈黄麻纸,铺在积满雨水的青砖地上。从均州到长安的驿道,他画了整整三个月,每画五十里就要灌半壶冷酒。有时画到夜半,他会突然攥着我的手腕问:\"过了商州是不是该走蓝田道?\"酒气混着他咯在帕子上的血,熏得我眼睛发酸。
神龙元年正月的某个雪夜,马蹄声踏碎了均州的寂静。羽林军都尉程务挺闯进来时,父亲正趴在蓝田关的地形图上打盹,松烟墨蹭得满脸都是。\"请陛下还朝。\"程将军的铁甲结着冰碴,跪下时发出金石相撞的声响。母亲突然尖叫着撕烂了父亲的地图,碎纸片像白蝶般在炭火盆上飞舞。
回长安的路上,我始终记得车轮碾过冰面的脆响。母亲的翟车在前头晃着金铃,我蜷在装书简的牛车里,数着父亲咳血的次数。过武关那日,守将献上的炙羊肉在食盒里凝成白油,父亲却盯着关隘上的箭楼喃喃道:\"当年章怀太子就是在这里接到赐死诏书的。\"
二月丙午,含元殿的蟠龙柱冻得泛青。我藏在柱子后头,看父亲被搀上龙椅。他明黄色的下摆扫过丹陛时,我分明看见有只蜈蚣从十二章纹里爬出来。退朝后,太平姑姑拦住我的去路,她耳垂上的明月珰晃得人眼花:\"小郎君可要当心,这宫里最毒的不是鹤顶红,是唾沫星子。\"
十六王宅的日子像浸在蜜罐里的刀子。我的小院挨着安乐公主的牡丹园,她总在辰时带着昆仑奴来摘花。那些从洛阳移来的魏紫,被她随手簪在侍女鬓边:\"反正明日又有新的。\"有天她撞见我晾晒从均州带来的旧衣,金丝团扇掩着鼻子笑:\"重茂这袍子,倒像是从坟里刨出来的。\"
三哥重俊常夤夜翻墙来找我。他靴底总沾着平康坊的脂粉,却爱在我屋里读《史记》。\"你看周亚夫军细柳...\"他手指划过竹简上的蛀洞,\"咱们这些龙子凤孙,还不如细柳营的卒子。\"景龙元年七月的暴雨夜,他浑身湿透地冲进来,腰间佩剑滴着水:\"我要宰了武三思那个杂碎!\"那夜他啃光了我攒的胡麻饼,临走时把玉佩塞在我枕下——三个月后,那枚蟠螭纹玉佩和着他的头颅,被扔在玄武门前。
景龙四年六月初二,蝉声哑得像裂帛。我正在给波斯猫梳毛,这猫是上月波斯使臣献的,眼珠子像两汪翡翠。羽林军撞开院门时,猫儿惊得抓破我手背。母亲冲进来,裙裾上沾着可疑的污渍:\"快!快换上衮冕!\"那件赶制的玄衣纁裳大得离谱,金线绣的山纹硌得锁骨生疼。被架上步辇时,我瞥见太平姑姑的翟衣消失在宫墙拐角,她发髻间的金步摇晃出点点寒光。
紫宸殿的龙椅冷得像块冰。我数着冕旒上的玉藻,十二串白玉珠子后头,母亲的脸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她训斥尚书左仆射时,鬓间的九树花钗叮当作响,让我想起均州屋檐下的铁马。七月初三的夜格外漫长,更漏滴到丑时三刻,宫墙外突然响起闷雷。不,是脚步声。李隆基的陌刀挑开帷幔时,我闻到他甲胄上的血腥气,却觉得比母亲的龙涎香好闻得多。
被拽下龙辇那日,秋阳晒化了丹陛上的蜡。解下天子绶玺时,我摸到玉玺边角有道裂痕——据说当年祖母称帝时摔过传国玉玺。退回十六王宅的路上,有个小宫女偷偷塞给我一包槐花糕,糕上的蜂蜜粘住了包着的桑皮纸。展开来竟是三哥重俊的字迹:\"待来春...\"后面的字被糖渍晕开了,像极了那年他眉间的箭伤。
在均州守陵的日子,最怕下雨。漏雨的灶屋里,我拿衮服接水,十二章纹泡涨后褪出诡异的青紫。地方官送来的糙米总掺着碎石,有次崩掉了老宦官半颗牙。他含着血沫子笑:\"当年伺候章怀太子时,东宫的狗都比这吃得好。\"冬至夜巡陵,北风刮起纸钱灰,迷蒙中竟见三哥倚在碑旁啃胡麻饼。走近了才看清是野狐在刨供品,那畜生绿莹莹的眼,像极了安乐公主的波斯猫。
开元二年春,我在汉江边钓鳖。宣旨太监来时,我的麻履正卡在石缝里。听到\"房州刺史\"四个字,岸边洗衣的妇人吓得打翻了木盆。赴任路上特意绕道均州,坍塌的官舍废墟里,野蔷薇开得正好。折下一枝别在驴车辕头,刺扎进掌心时,忽然想起母亲被废那日折断的金步摇。
房州城的瘴气比诏书更毒。府衙梁柱间的白蚁,总在雨夜啃出细碎的声响。某日审理田产案,堂下老农布满茧子的手,让我想起父亲画地图时的笔杆。散衙后照例去城隍庙喂野猫,却见个戴帷帽的女子在树下烧纸。夜风掀起轻纱,露出半张酷似太平姑姑的脸——次日听说,郧国公夫人昨夜暴毙。
今年上元节,我在灯市买了盏兔子灯。竹骨上糊的素绢,倒像极了当年含元殿的窗纱。提灯走过酒肆时,听见说书人在讲\"唐隆政变\",说今上如何英明神武。我摸着袖袋里的蟠螭玉佩,忽然笑出声。笑声惊得灯烛摇曳,墙上影子忽长忽短,仿佛十五岁那年的自己,戴着永远不合尺寸的冕旒,在空荡荡的丹墀上原地打转。
槐花扑簌簌落在砚台里,把刚写好的《汉江渔父词》染出淡黄斑痕。远处孩童用槐花编冠冕,清脆的笑声漫过宫墙废墟。史官大约正在润色《中宗本纪》,我的名字或许会夹在某个脚注里,像当年母亲鬓角摇摇欲坠的珍珠——终究是要坠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