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天江陵城头的雪特别大,鹅毛似的雪片子往铠甲里钻。父亲萧詧站在我面前,甲胄上的冰碴子结得有三指厚。那年我十三岁,刚从宇文泰那里当完质子回来,手脚都生着冻疮。
\"看见那杆周字旗了吗?\"父亲的手指像铁铸的,戳得我肩胛骨生疼。城下北周大军黑压压铺到天边,宇文护的帅旗在风雪里翻卷,像是要吞了咱们江陵城。\"记住这个场面,岿儿,往后咱们萧家人活着,就是要学会在狼群里跳舞。\"
我缩在貂裘里直打哆嗦,牙齿磕得咯咯响。这话父亲说过很多遍,从五岁那年他把我抱上城墙,指着西边烧红半边天的火光说\"那是你三叔公萧绎在煮你六叔萧纪全家\"开始。锅里的肉香飘了三天三夜,那会儿我才知道人油烧起来是泛青烟的。
\"报——!周军要三千石粮草!\"传令兵扑跪在雪地里,铠甲上结着冰壳。父亲突然大笑,笑得眼角的皱纹里积满雪沫:\"给他!把朕的私库都搬空!\"他转身时佩剑扫落城砖上的积雪,露出底下暗红的血渍——去年陈霸先攻城时留下的。
我蹲下用手去抠那些血痂。父亲突然拽着我后领提起来,力道大得让我双脚离地:\"别碰这些脏东西。记住,咱们现在要活得比谁都干净。\"他的眼睛红得吓人,像是要把我生吞了,\"你祖父就是太要脸面,宁可饿死台城也不吃胡虏的粮...\"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父亲。三个月后他在阅兵时突然栽下马,太医说是心脉里淤了二十年的毒火。我跪在灵前数檀香灰,一炷香烧完要磕四十九个头。北周使臣就在帘子后边站着,等着给我戴孝帽。
登基那日长安送来十二箱贺礼。宇文邕的亲笔信在烛火下泛着金粉:\"闻弟克绍箕裘,朕心甚慰。特赐金冠一顶,盼常来长安叙旧。\"金冠内侧刻着周军的布防图——这是要我去当人质。我把冠冕往地上一摔,镶的东珠蹦到老臣蔡大宝脚边。
\"陛下三思!\"蔡老头跪着爬过来,官帽都歪了,\"江陵城防还没修完,陈国的水军就在夏口...\"
我盯着满地乱滚的珍珠,突然想起七岁那年,三叔公萧绎把六叔萧纪的人头当球踢。那天我蹲在廊下捡了半日珍珠,都是从女眷们扯断的项链上掉下来的。最亮的那颗沾着血,现在还在我枕匣里收着。
\"拟旨。\"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井底冒出来的,\"朕明日启程赴长安朝贺。\"案上的铜雀灯突然爆了个灯花,蔡大宝的白胡子颤了颤,终究没再说话。
在长安的冬夜比江陵冷十倍。宇文邕赐的貂裘裹三层还透风,我缩在驿馆炕上数瓦缝里的霜花。半夜有人摸进来,匕首抵着我咽喉:\"我们皇上问梁王可想家?\"我闻见那人袖口有江南的橘花香——是陈国细作。
\"回去告诉你主子。\"我盯着帐顶的蟠龙纹,\"就说萧岿的枕头底下,永远备着两把刀。\"刀光一闪,侍卫长孙俭从梁上跃下,陈国人的血喷了满墙。第二天我觐见时,宇文邕特意让我看新糊的窗纸:\"听说昨夜梁王寝殿闹耗子?\"
我捧着茶盏暖手,青瓷碗沿磕着牙:\"劳陛下挂心,不过是些不识趣的野物。\"茶汤里映着宇文邕似笑非笑的脸,像极了当年在江陵城头俯视我们的宇文护。
开皇三年的春分,我在后苑种新到的荔枝苗。泥土还冻着,锄头下去直冒火星子。女儿阿五蹲在旁边玩蚯蚓,突然仰起脸问:\"父皇为什么总种不活荔枝?\"她眼睛亮晶晶的,跟她娘沈氏一个样。
我摘下手套摸她发顶:\"岭南的果子娇气,受不得江陵的风。\"就像咱们萧家人,后半句卡在喉头没说出来。去年隋国公杨坚来信,字里行间都是要阿五去做他家儿媳的意思。
\"报!陈国特使求见!\"内侍的声音惊飞一树麻雀。我拍掉手上的土,阿五攥着我衣角不放:\"父皇带上我嘛,我想看陈国人是不是都长着鱼眼睛。\"
太极殿里檀香呛得人头疼。陈叔宝的使臣捧着鎏金匣,说话像在唱戏:\"吾皇听闻梁主雅好诗文,特赠昭明太子旧物。\"匣子一开,我呼吸都停了——是祖父萧衍批注的《金刚经》,边角还沾着台城的烛泪。
\"陈主美意,朕心领了。\"我让内侍合上匣子,指尖死死掐着御案雕龙。二十年前侯景之乱,这部经书随姑母兴安公主坠下宫墙。当时我躲在父王袍袖里,看着姑母的碧玉簪在青石板上碎成三截。
使臣向前半步:\"吾皇还有一言:若梁主愿借道江陵...\"话音未落,长孙俭的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我摆摆手,盯着经匣上陈国的蟠螭纹:\"回去告诉陈叔宝,就说朕的江陵城虽小,城门却装了千斤闸。\"顿了顿又笑,\"对了,替朕谢他这匣子——正好烧给朕祖父暖泉台。\"
夜里我独自在太庙跪着。经卷在铜盆里烧出幽蓝的火苗,祖父的朱批字迹在火中扭曲,像极了当年他在太极殿题匾的手势。\"孙儿不孝。\"我叩头时听见自己脊梁骨在响,\"但萧家的香火,孙儿就是爬着也要传下去。\"
开皇四年冬,我送阿五上隋国的婚车。小丫头穿了十斤重的翟衣,撅着嘴扯我袖子:\"父皇说话不算数!说好今年教我骑乌骓马的!\"她不知道乌骓马早被杨坚要走了,连同江陵三成的盐税。
我摘了玉扳指塞她手里:\"长安城大,迷路了就亮这个。\"其实杨家的太监早候在旁边,那扳指出不了宫门。送亲队伍远去时,我在城门洞子里咳了半帕子血。长孙俭要叫太医,我摆摆手:\"去把沈氏接回宫吧,这些年苦了她。\"
阿五的信半月一封。她说长安的宫殿比江陵冷,说杨广总带她去看波斯商人的宝石,说宇文家的郡主们笑她说话带荆楚口音。最近信里提到杨坚要重修邺城,问我记不记得邺城铜雀台的模样。
我当然记得。那年我十五岁,跟着宇文护去邺城受封。铜雀台的瓦当上长满荒草,北齐的宫娥被拴在断柱上,手腕细得能看见青筋。夜里我被哭声惊醒,发现褥子底下压着半截玉梳——刻着\"高\"字。
昨日隋国使臣来催岁贡,我正发着高热。蔡大宝代我接待,回来说使臣袖子里藏着本《江陵户籍》。我知道杨坚在算什么账,江陵三郡九县,户不过七万,丁不足十万。可我们萧家在这片地上经营了三十年,每一寸土都腌着血。
夜里我召来太子萧琮。他长得像极了他母亲,连皱眉的样子都像。\"儿臣不愿去长安为质。\"他攥着衣角,指节发白。我抬手想摸他头,突然发现要踮脚才够得着——上次抱他时还没案头高。
\"杨广下月行冠礼。\"我推开窗,放进来一院子桂香,\"你去给他当赞者。\"琮儿猛地抬头,眼里汪着泪。我转身从暗格里取出虎符:\"带上这个,找潼关守将长孙晟。他欠你祖父一条命。\"
更漏滴到三更时,我歪在榻上咳血。沈氏拿帕子给我擦汗,手抖得厉害。烛光里她鬓角银丝忽隐忽现,我想起二十年前她嫁我那天,凤冠上的明珠也是这般晃眼。那时父亲刚薨,北周逼我娶宇文氏女,只好把她藏在别院。后来宇文皇后难产去了,她才敢抱着琮儿进宫。
\"苦了你了。\"我攥着她的手,感觉比玉玺还凉。她摇头,眼泪砸在我手背上:\"陛下才是...\"话没说完就哽住了。我伸手够床头的楠木匣,取出那枚沾血的珍珠:\"等琮儿回来...咳咳...把这个给他...\"
窗外的梆子声突然停了。沈氏的手猛地一紧:\"有人来了。\"我眯眼望着晃动的帐幔,听见甲胄声像潮水般漫过庭院。长孙俭的怒吼混着刀剑声传来,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沈氏把我往床里推,自己挡在榻前。
门被踹开时带进一股血腥气。领头的是杨坚派来的监军,手里提着长孙俭的人头。\"梁主病重,末将特来问安。\"他靴底的血在青砖上印出梅花。我撑起身子笑:\"难为晋王惦记,朕明日...\"
箭矢破空声打断我的话。监军眉心突然多了个血窟窿,缓缓倒下。门外传来琮儿的哭喊:\"父皇!儿臣带潼关军回来了!\"我望着梁上晃动的影子,想起二十三年前父亲说的那句话。
我们萧家人,终究还是在狼群里跳完了这支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