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三年初春的建康城,宫墙上的冰棱还未化尽,我就被裹进驷马安车送进了东宫。那年我虚岁六岁,按《陈书·废帝纪》\"永定三年五月庚寅,立为皇太子\"的记载,正是陈武帝陈霸先确立储君的关键时刻。马车经过朱雀航时,我扒着车窗看见青溪里浮着未融的薄冰,像极了乳母前日打碎的琉璃盏。黄门侍郎王瑜抱我下车时低声叮嘱:\"太子殿下切记,从今往后再没有'阿大'这个乳名。\"
真正的帝王课业从仲夏开始。每天寅时三刻,太子詹事到仲举便带着《尚书》来叩门。这位后来在《南史》里留下\"忠鲠遭戮\"评语的顾命大臣,彼时总爱用戒尺敲打我的掌心:\"殿下可知'元良万国,以贞四海'作何解?\"我盯着他腰间随动作晃动的翡翠貔貅——那是父亲陈蒨还是临川王时赏的佩饰,玉料里沁着道血丝般的红纹。
天康元年四月丁酉日的更漏声,在我记忆里永远带着血腥气。按《陈书·文帝纪》载,父亲陈蒨确实崩于这天酉时三刻。当时我正在临摹他批过的\"淮南流民安置疏\",朱砂突然在\"准\"字上晕开,抬头看见母亲沈皇后踉跄着撞开殿门,九翟冠上的东珠滚落在我脚边。\"快...快换素服...\"她染着丹蔻的指甲掐进我腕间,那抹红痕三日后都没洗净。后来翻查起居注才知道,就在我跪在灵前数香灰时,叔父安成王陈顼已连夜接管了羽林卫——这细节与《资治通鉴·陈纪三》\"宣太后与中书舍人刘师知等矫诏遣顼还东府\"的记载微妙地重合。
守丧第七夜,陈顼提着羊角灯闯进灵堂。他蟒袍上的金线在烛火里明灭不定,腰间新换的铜鱼符碰着剑鞘叮当响。\"太子可读过《霍光传》?\"这话吓得我打翻药盏,褐色的汤药在青砖上蜿蜒成\"权\"字。他抬靴碾过水渍的动作,恰如《陈书·宣帝纪》所述\"性深阻,有谋略\"的写照。那晚我蜷在孝幔后,听见外间将领们甲胄相击声,终于明白父亲临终紧攥着半块虎符的含义。
登基大典前夜的情形,《南史》记载甚简,只说\"文帝崩,太子即皇帝位\"。而真实的那夜,到仲举在值房教我辨认传国玉玺的螭纽纹:\"陛下看这缺角,永定三年攻广陵时磕的。\"他枯瘦的手指划过冰凉的玉石,\"武皇帝曾说,残缺才是真正的圆满。\"我想问先帝是否也在此处学过这些,却听见宫墙外传来马蹄声——后来才知道,那是陈顼的亲信华皎在调动城防。
光大元年正月的朔日朝会,成了我帝王生涯的转折点。按《陈书·到仲举传》,彼时\"安成王顼专政,仲举与仆射刘师知等谋出顼\"。当我在御座上问及扬州旱情,陈顼的笏板突然重叩青砖:\"陛下可知太建年间积欠的军粮数目?\"户部尚书毛喜应声出列,捧着账册的手稳如当年在军中执旗——这位后来在宣帝朝官至侍中的能臣,此刻正用数字织就囚笼。到仲举刚要开口,陈顼的门生孔奂突然高呼:\"安成王府已断荤半月以充军粮!\"满朝朱紫齐刷刷跪倒时,我攥断了冕冠的玉藻。
始兴王伯茂的悲剧,在《陈书》仅有\"性聪慧,好诗文\"的记载。每次退朝后,他总拉着我去太液池喂锦鲤。\"阿兄看那条赤鳞的,\"十四岁的少年把鱼食撒成弧线,\"昨儿尚寝局说安成王往池里放了三十尾新鱼。\"我笑着往他领口塞雪团,却瞥见掌池太监正往这边窥视——后来在囚居西省时才想通,那些锦鲤恰似天嘉旧臣,正被陈顼的势力慢慢蚕食。
中秋夜宴的血腥预兆,《陈书·华皎传》有载:\"光大元年,皎求广州以自固,未报,遂反。\"当陈顼捋袖露出腕上新疤时,我手中的金樽泼湿了团龙纹。\"华皎叛军困守孤山十日,最后连马鞍皮都煮食了。\"他晃着酒液轻笑的样子,与史书\"顼谈笑用兵,皎军遂溃\"的记述分毫不差。三日后收到弹劾到仲举的奏本,说是从华皎旧部处搜出密信。我在朝会上摔了折子:\"单凭几个字就要诛杀顾命大臣?\"陈顼抚着玉带踱近丹墀:\"陛下可听过'清风不识字'的典故?\"他抬手时,我瞥见袖中黄绫的一角——和父亲临终攥着的衣料纹路相同。
腊月里的雪灾压垮了尚书省廊檐,也压断了我的帝王命数。《陈书·韩子高传》载:\"光大元年冬,前上虞令陆昉等诬子高谋反。\"当韩子高被贬为江州司马的敕令颁下时,到仲举在宣政殿前长跪的身影,成了史书\"十一月甲寅,慈训太后黜废帝为临海王\"的前奏。雪花在他肩头积了半寸,散开的白头巾下露出刺目的灰发,这场景后来被魏徵在《陈书》批注:\"主弱臣庸,祸至无日矣。\"
陈顼兵围太极殿那日,恰应了《南史》\"宣帝乃黜伯宗为临海王\"的记载。伯茂闯进来时,玉冠歪斜地挂在发间:\"阿兄!朱雀门的戍卫换成了陈顼的私兵!\"我替他正冠时发现,亲王常服上的蟒纹竟绣反了爪数——尚服局的敷衍已到了这般地步。取来父亲赐的龙泉剑时,剑穗上的明珠早被宫人窃换成了琉璃,这细节史官自然不会记载,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被囚西省的日子,《陈书》只淡淡记了句\"太建二年四月乙卯,薨,时年十九\"。而真实的那两年,我常在夜半惊醒,听着更漏数前朝旧事。某日见陈顼仪仗经过冷宫,昔日伴读的柳庄已换上五品官服,他慌乱摔断的象牙笏板,恰如我断裂的帝王命数。伯茂最后一次翻墙送来《吴越春秋》时,月光照亮他掌心的弓弦勒痕——原来史书未载的细节里,我的少年亲王早已暗自拉满了复仇的弓。
鸩酒送到那日,白瓷壶上的五爪金龙比我的冠冕还要精致。《资治通鉴》载:\"废帝殂,谥曰临海愍王。\"而史笔未及处,我正嚼着母亲藏在簪中的麦芽糖。永定三年的曲水流觞宴上,父亲指着醉倒的王司徒笑道:\"帝王醉死也得挺直脊梁。\"此刻我蜷在霉烂的锦被里,咳出的血染红了半幅《盐铁论》——到仲举的批注\"民力竭则国本危\"在血渍里愈发刺目。
五更鼓响时,喉头的腥甜突然变得滚烫。恍惚看见父亲站在满殿白幡间,枯槁的手握着朱砂御笔:\"伯宗,笔要拿稳...\"我扑向那抹殷红时,史书里的墨字突然活过来:《陈书》的\"废帝仁弱,顼果于废立\",《南史》的\"安成王挟震主之威,终行篡弑\",最后都化作掌心的冰凉。原来天家骨血,终究浇不热这九重宫阙的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