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的宫墙总带着股阴湿气,永明六年腊月初八,我在西昌侯府后殿呱呱坠地。接生嬷嬷后来跟我说,当时父亲萧鸾正在前厅摔茶盏——他盼了半年的扬州刺史之位又落空了。母亲张氏是低等嫔妃,生我时连个暖炉都没讨到,青砖地上漫着血水,混着窗外飘进的雪粒子,结成薄薄的冰碴。
三岁那年除夕宴,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叔祖父萧赜。这位南齐武帝喝得满脸通红,突然把我拎到御案上坐着,酒气喷在我脸上:\"小七眉眼倒有几分像朕!\"满殿文武霎时安静如坟,父亲慌忙跪下谢恩,我却被案上金盘里的炙骆驼峰吸引了注意。后来才明白,正是那天的僭越之举,让父亲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六岁开蒙那日,母亲天不亮就起来给我梳头。她手指冻得通红,还要笑着安慰我:\"融儿今日见了师傅,千万记得手心朝上接书册。\"太傅王俭的白胡子垂到胸口,戒尺敲在《急就篇》上震起浮尘:\"殿下可知'霍光辅政'典出何处?\"我答不上来,窗外恰传来三哥萧宝卷射雀的欢叫,羽箭破空声惊飞了满树麻雀。
建武元年父亲称帝时,八岁的我还不懂什么叫\"废立\"。只记得那天宫门外的哭喊声持续到深夜,母亲把我搂在怀里,用绢帕堵住我的耳朵。第二天经过太极殿,白玉阶上暗红的血迹已经渗进石缝,几个小太监正用刷子拼命刷洗,铜盆里的水换了一茬又一茬。三哥突然从柱子后跳出来,手里晃着条血淋淋的绶带:\"小七,猜猜这是哪位叔公的肠子?\"
永泰元年春旱,父亲开始咳血。太医令开的五石散装在金箔里,每次服用都要配上三盏烈酒。有回我撞见他独自在宣德殿,龙袍松垮垮挂在身上,正对着高祖画像喃喃自语:\"皇叔,您当年也是这般夜不能寐么?\"案头的奏折堆得比我还高,最上面那份写着\"竟陵王私藏甲胄三百具\"。
七月廿三的寅时,我被急促的拍门声惊醒。母亲抖着手给我系衣带,眼泪砸在珊瑚扣上啪啪响。太极殿里二十七口药炉同时沸腾,蒸气把十二旒冠冕都熏湿了。父亲枯枝般的手突然抓住我腕子:\"南康王府...第三棵...桂花树...\"话没说完就松了劲,掌心的老茧刮得我生疼。殿外骤然传来三哥的狂笑,他提着染血的宝剑冲进来,剑尖还在往下滴血:\"老东西终于死了!\"
新帝登基的鼓乐响彻建康时,我正跪在永福省给母亲捶腿。她膝盖上的青紫半月未消,却催我赶紧抄完十遍《法华经》:\"你三哥昨夜又杖毙了三个言官。\"窗外飘来烤肉的焦香,萧宝卷在芳乐苑架起二十口铁锅,把劝谏的老臣扔进去烹煮,说是要\"熬出忠骨\"。
隆昌元年上巳节,母亲往守门侍卫手里塞金簪时,我清楚看见她腕上的淤青——前日三哥来\"探病\",说我们母子长得像高祖,非要母亲穿上男子朝服跳舞。江陵城的官道比建康平整,马车颠簸间,母亲突然扯下发簪抵住喉咙:\"融儿,若遇追兵,你只管往前跑。\"她眼底的血丝在月光下像蛛网,我突然发现她不过三十出头,鬓角竟已全白了。
七叔萧颖胄的荷花池有七种颜色,我常在池边背《汉书》,总被跃出水面的红鲤惊扰。那些白衣文士起初对我视而不见,直到某日我指出他们引错的《盐铁论》章句。七叔摸着络腮胡大笑:\"南康王倒是块读书料!\"他腰间的环首刀柄镶着瑟瑟石,每次议事时总把刀鞘拍得啪啪响。
永元二年的夏夜闷得人透不过气,七叔突然踹开我的房门。他浑身酒气,手里攥着卷檄文:\"你三哥把徐孝嗣尚书切成八块喂狗了!\"烛火把\"萧宝卷\"三个字照得忽明忽暗,像条扭动的蜈蚣。七叔的手劲大得要把我肩骨捏碎:\"雍州萧衍的兵马已过夏口,我们要在江陵立朝廷!\"
被架上明堂那日,衮服熏了整整三遍香,却掩不住腋下的霉味。七叔的心腹沈约高声诵读檄文时,我数着殿顶的藻井——正中的莲花纹缺了片花瓣,像咧开的嘴在嘲笑。萧衍派来的使者叫王茂,他递上盟书时,拇指上的铁扳指刮破了绢帛,暗红的血丝在\"同奖王室\"四字上晕开。
冬天第一场雪压折江陵老槐时,建康城破的捷报与七叔的死讯同时传来。他咽气前还攥着前线战报,嘴角黑血染污了\"含德殿\"三个字。沈约红着眼睛说:\"萧衍大军不日将至。\"我突然想起父亲临终的呓语,趁夜摸到南康王府旧址,却见第三棵桂花树的位置只剩个焦黑树桩——三哥两年前就把王府烧成了白地。
中兴元年的元会礼像个蹩脚的戏台。王茂牵来的白马踩着建康城的瓦砾,十二旒冠冕的玉串少了三串。太极殿前的血迹变成深褐色,蚂蚁排着队往石缝里钻。萧衍念檄文时,他儿子萧统在殿下玩弹弓,金丸打在我膝边的蟠龙柱上,溅起的碎屑划破了脸颊。
禅位前夜,崔慧景带着十个刀笔吏闯进寝殿。这个曾给三哥舔过靴子的佞臣,如今把砚台拍得震天响:\"陛下该学学汉献帝!\"我盯着他新蓄的山羊胡,突然想起江陵荷塘里啃荷叶的水老鼠。玉玺砸在紫檀案上的闷响惊醒了打瞌睡的小黄门,他慌乱中碰翻烛台,火苗蹿起来烧焦了半幅帷幔。
姑孰行宫的蝉鸣比建康刺耳。我在西厢房找到半截断剑,每天清晨用它挖土种竹。郑伯禽来送鸩酒那日,新笋刚冒出尖角。他靴筒上的蟠螭纹用金线绣成,晃眼得很。\"陛下可知萧衍得了传国玉玺?\"他边说边碾碎脚边的笋尖,\"说是从井里捞出来的,还带着王莽篡汉时的缺口呢。\"
白瓷瓶摔碎时,三十四只麻雀从檐下惊飞。最后一刻我竟想起永明六年的雪夜,父亲呵着白气说\"该取个硬气些的名字\"。剑锋切入脖颈的凉意,像极了那年母亲喂我吃的冰镇杏酪。血漫过青砖缝的瞬间,我终于明白父亲未尽的嘱托——桂树下的短刀本可斩断枷锁,而我们萧家人,终究都困死在这座名为野心的宫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