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冰凉的青石板上,指尖划过粗粝的墙壁。北地的寒风裹着沙粒从铁窗钻进来,在墙角堆出个小沙丘。刘聪的侍卫方才送来半碗粟米粥,陶碗边上结着冰碴子,我捧着它取暖,忽然想起洛阳城永宁寺的琉璃瓦。那些瓦片在正午阳光下会泛起粼粼金光,像极了黄河春汛时的浪尖。
那年我十二岁,站在太极殿外的白玉阶上,看着二哥司马衷被簇拥着走向龙椅。他宽大的朝服下摆拖过台阶,金线绣的龙纹沾了薄雪,倒像是条困在泥淖里的蛟。我躲在廊柱后头数檐角垂下的冰棱,听见太傅张华跟旁人说:\"东海王倒是聪明,整日躲在书斋里抄佛经。\"
我确实抄过不少佛经。七哥司马柬得宠时,我替他在素绢上抄《金刚经》;三哥司马颖掌权时,我又给他抄《法华经》。直到二十五岁那年冬天,成都王司马颖的兵马踏破洛阳城门,我躲在太庙香案下,听着外头马蹄声混着哀嚎,突然明白抄再多佛经也渡不了这乱世。
\"殿下!快随老奴走!\"黄门侍郎崔懿的靴子沾着血,他拽着我从侧门钻进御花园。假山石洞里藏着条密道,直通城外的白马寺。我们在佛像背后躲了三天,啃着供桌上的硬面饼。第四日清晨,河间王司马颙的部将找到我们,说八王内斗死了四个,要我以皇太弟身份去长安监国。
长安城的雪比洛阳更冷。我裹着狐裘坐在未央宫偏殿,看奏折在案头摞成小山。东海王司马越派人送来三十车粮草,竹简里夹着张洒金笺:\"闻弟喜读《左传》,特赠楚王问鼎图一幅。\"我把那幅画扔进炭盆,火舌舔上青铜鼎纹的瞬间,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匈奴刘渊称帝了!\"征西将军苟曦撞开门,铠甲上凝着冰霜。他手指地图上并州的位置,\"离石城昨日陷落,守将王旷带着残部退守平阳。\"我望着舆图上蜿蜒的黄河,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太学听讲,博士说周平王东迁时洛邑城外也是这般烽火连天。
建武元年正月初八,我在太极殿即位。礼官唱喏声里,我摸着龙椅扶手上那道裂痕——那是三年前长沙王司马乂被毒杀时,他的佩剑留下的。尚书令王衍递上玉玺时,我注意到他袖口露出的金丝软甲。满朝文武跪拜山呼,每个人的影子都在朝阳里拖得老长,像无数柄利剑插在大殿金砖上。
苟曦的急报总在深夜抵达。有时是并州失守,有时是青州叛乱。最惊心的是那封沾着人血的帛书:\"石勒破邺城,屠军民三万,驱妇女稚童填井。\"我把帛书压在镇纸下,抬头望见檐角铁马在风中叮当乱响。那声音让我想起洛阳城破时,挂在城门上的铜铃也是这样响了一夜。
七月流火,东海王带着五万精锐说要北伐。我站在城楼上看着他玄甲红袍的背影,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天。那时他还是个闲散王爷,抱着暖炉跟我讲解《战国策》。现在他的大军踏起的烟尘遮蔽了半个天空,旌旗上的\"司马\"二字在风里翻卷,像极了濒死之人的手指。
三个月后传来噩耗时,我正在太庙擦拭先帝灵位。东海王的尸身裹着草席运回洛阳,说是突发恶疾暴毙军中。他的亲兵统领王景在殿前哭诉:\"王爷临终前握着虎符不肯松手...\"我盯着灵柩缝隙里渗出的黑血,突然闻到熟悉的苦杏仁味——和当年二哥暴毙时一模一样。
永嘉五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二月初二龙抬头,本该是迎春耕的好日子,我却收到两份战报:幽州王浚勾结鲜卑段部自立,并州刘琨困守晋阳孤城。最要命的是刘渊养子刘曜带着匈奴铁骑,已经打到渑池。
那天夜里我召集群臣,烛火把每个人的脸照得忽明忽暗。王衍提议迁都建康,苟曦主张死守洛阳。我听着他们争吵,忽然注意到角落里有个年轻郎官在打瞌睡——他怀里还抱着未写完的檄文,墨迹未干的\"忠义\"二字晕染开来,像两滴浑浊的泪。
四更天时,宫墙外传来马蹄声。羽林军校尉撞开殿门,甲胄上插着三支羽箭:\"陛下快走!平昌门...破了!\"我抓起玉玺塞进陶罐埋在后花园,转身时看见天边泛起诡异的红光。那不是朝阳,是匈奴人烧了西明寺,三百比丘在火海里念着《涅盘经》。
我和太子铨被捆在马背上往北走时,洛阳城的黑烟还没散尽。路过大夏门时,我瞧见守城的老卒挂在旗杆上,肠子垂下来在风里晃荡。太子突然问我:\"父皇,他们说天子有紫微星护体,是真的么?\"我没答话,低头看见自己破了的锦袍露出絮棉,倒像是散落的星子。
在汉赵国都离石城的第一个冬天,刘聪让我穿着青衣小帽给群臣斟酒。他的金杯镶着从洛阳抢来的夜明珠,酒液晃荡时会在杯壁映出细碎的光斑,像极了当年太极殿藻井上的星辰图。有次我失手打翻酒壶,中山王刘曜揪着我头发往铜柱上撞,血滴在波斯地毯的莲花纹上,竟比朱砂画的还要鲜艳。
他们让我学匈奴话,称刘聪为\"撑犁孤涂单于\"。我总在深夜用指甲在墙上刻字,先刻《出师表》,再刻《陈情表》。某天发现墙角有蚂蚁搬运麦粒,忽然想起洛阳粮仓被烧那日,守仓官跪在灰烬里一粒粒捡未爆开的粟米。那天下着细雨,他的白发贴在额头上,像极了秋霜打过的残菊。
太子铨死的那晚月亮特别圆。刘聪说要看我们父子相残,扔了柄生锈的短刀在帐中。我抱着浑身发抖的铨儿,他后背的骨头硌得我胸口生疼。\"父皇,儿臣怕...\"他最后这句话带着哭腔,让我想起他三岁时在御花园迷路,也是这样缩在我怀里抽泣。后来刘曜冲进来把太子拖走时,我咬破了自己的手腕,血腥味在喉咙里漫开,竟比当年喝的鸩酒还要苦涩。
他们让我在宴会上洗马槽。冰水渗进指缝的刺痛,倒让我清醒不少。有次刘聪的猎犬把前蹄搭在槽边喝水,我盯着它脖颈上的金铃铛,突然想起东海王那匹叫\"踏雪\"的宝马。那畜生最爱吃江南进贡的蜜渍杨梅,有次踢伤了喂它的太监,被东海王亲手射杀了。现在想来,乱世里最不值钱的,大概就是人命。
去年腊月祭天,刘聪让我披着羊皮跪在祭坛下。萨满摇着骨铃绕我转圈时,我听见观礼的匈奴贵族在嗤笑。飘落的雪片粘在睫毛上,恍惚间又回到八岁那年的元日大朝会。那时我躲在父皇龙椅后偷看各国使臣,于阗国进贡的白玉骆驼在殿外叮咚作响,波斯舞姬的银铃缠在脚踝上,比萨满的骨铃清脆得多。
前日刘曜送来盒点心,说是江南新到的桂花糕。我捏着糕饼没吃,夜里听见狱卒闲聊,说建业那边有个琅琊王登基了。月光透过铁窗照在霉烂的草席上,我摸到胸口藏着的半块玉玦——这是离开洛阳那晚,皇后塞给我的。她当时簪着金雀钗的脸,在火光里美得惊人,就像二十年前我掀开盖头时看见的那样。
今早刘聪的侍从来得格外早。他们给我换了套干净衣裳,还端来碗热腾腾的羊肉汤。我小口抿着汤,突然想起当年在太庙斋戒时偷吃的炙鹿肉。那个帮我望风的小黄门叫如意,后来死在成都王清君侧的血洗中。羊肉汤腾起的热气模糊了视线,我仿佛看见洛阳城永宁寺的九层浮屠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他们把我带到郊外时,日头刚升到树梢。刽子手的鬼头刀在阳光下泛着青芒,我突然想起二十岁那年秋狩,我射中头鹿时用的那支白羽箭。鹿血溅在枯草上的样子,和此刻刀锋的寒光竟有几分相似。西风吹来沙粒打在脸上,我闭上眼,听见远处有牧童在唱匈奴歌谣,曲调苍凉得像是黄河岸边的纤夫号子。
刀锋落下前,我最后想起的是永嘉三年那个春夜。苟曦带着捷报冲进寝殿,说石勒在宁平城吃了败仗。我们连夜登上朱雀门,看着城外点点星火般的营寨。苟曦指着最亮的篝火说:\"那是前锋营在烤全羊。\"夜风吹来隐约的肉香,混着青草气息,竟让我想起少年时在邙山别院闻到的初夏晚风。那是我最后一次觉得,这山河或许还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