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未央宫高台上眺望长安城时,常常会想起那个改变我人生的清晨。那年我八岁,正蹲在庭院里用树枝逗弄蚂蚁,忽然听见宫墙外传来此起彼伏的钟声。乳母手里的铜盆\"咣当\"砸在地上,她哆嗦着把我往屋里拽:\"太子薨了!太子薨了!\"
建初三年出生的我,比长兄刘伉晚十年见到这个世界的模样。承平殿西侧的小院里,母亲宋贵人窗前的麻雀总在啄食她撒的粟米。\"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她把我搂在怀里,手指绕着我的总角,\"就像我的炟儿,将来定能周全妥帖。\"那时我不懂她眼底的忧虑,只顾把玩父亲赏赐的玉连环,直到七岁生辰收到那柄错金铜剑。
剑鞘上的赤龙张牙舞爪,我兴奋地要当场舞剑,却被母亲死死按住手腕。她指尖划过龙纹低声说:\"仔细数数龙爪。\"四只锋利的金爪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很多年后我才明白,这个数字如同谶语般预示着我的人生——永远差着那么一步。
异母兄长刘庆是我在深宫最亲的玩伴。他总爱把桂花糕掰碎了喂池中锦鲤,有次失足跌进太液池,我抄起竹竿去捞,结果两人都成了落汤鸡。坐在太湖石上拧衣摆时,他突然凑近我耳边:\"听说父皇要立太子了。\"水面上的浮萍被秋风吹得打转,就像我们这些皇子,永远不知道明天会漂向何处。
马皇后在椒房殿召见我时,案上摆着碗喝了一半的药汤。她伸手抚过我额角,指甲上的凤仙花汁染红了我的鬓发:\"炟儿可愿做我的孩儿?\"殿角的青铜朱雀灯爆出灯花,我望着她鬓间摇曳的步摇,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麻雀。那夜承平殿的烛火亮到三更,母亲用银剪绞断了我一缕头发塞进香囊:\"此去便是嫡子了,莫要回头。\"
册封大典前夜的风特别大。我赤脚奔过九曲回廊,推开承平殿的门时,只来得及抓住母亲冰凉的指尖。她袖中掉出个褪色的香囊,干枯的合欢花瓣簌簌落在我掌心——那是我五岁时在御花园替她捡的。殿外传来宦官的唱喏声,马皇后赐的白绫在梁上轻轻摇晃,像条吐信的蛇。
永平十八年八月廿七,我在灵柩前接过传国玉玺。三公九卿的山呼声里,太尉赵熹朝服下摆的泥点格外刺眼。登基次日,马太后搬进长乐宫时交给我一匣奏折:\"皇帝该学着看这些了。\"竹简上的墨迹洇开,我摸着\"西域都护段彭\"几个字,突然听见遥远的驼铃声。
第一次朝会就遇上焉耆叛乱。班超的奏章末尾写着:\"臣请效张骞之志,然独木难支大厦。\"我把象牙笏板攥出了汗,转头问司徒鲍昱:\"现存多少军粮?\"那夜宣室殿的烛泪堆成小山,窦固摊开羊皮地图时,年轻将领的手指划过葱岭:\"陛下,此处有天马。\"
建初四年的白虎观飘着酒香。今文经学的李育和古文经学的贾逵吵得面红耳赤,我让人抬来二十坛兰陵美酒:\"诸君且效孔门杏坛之会。\"会稽人王充晕倒在宫门外时,怀里还紧抱着他的《论衡》。太医令扎下第七针时,这个南方书生突然睁眼:\"陛下可曾想过,打雷不过是阴阳激耀?\"
改革刑狱那阵子,廷尉郭躬天天抱着律令来哭谏。我故意问他:\"若卿之子杀人当如何?\"他梗着脖子答:\"当弃市。\"我大笑掷出赦令:\"那就让天下父亲都不必面对这般煎熬。\"话音未落,掖庭传来梁贵人早产的消息,那个浑身青紫的婴孩只活了三个时辰。
永元二年的春风送来班超捷报时,宋贵人的死讯也到了。我在西郊猎场射落孤雁,箭矢穿透脖颈的瞬间,忽然想起母亲教我执弓的手。当夜画了三十七幅西域地形图,墨迹未干就下诏设都护府。窦宪出征前跪在丹墀下说:\"臣必效卫霍之功。\"我望着他战甲下的旧伤,终究没提当年他爬树摘桑葚摔断腿的往事。
疏勒使者献上的汗血宝马踢伤三个驯马官,我执意要亲自驯服。被甩下马背时,后背重重磕在围栏上,太医令掀开衣襟惊呼:\"陛下旧伤怎的这般深?\"铜镜里映出蜿蜒的疤痕,这才想起二十年前为救落水的刘庆,被池底碎石划破的伤口原来从未痊愈。
马太后薨逝那夜,我在她枕边发现泛黄的信笺。抄着《诗经·小宛》的簪花小楷,分明是母亲的笔迹。窦皇后与梁贵人在御花园争吵时,我绕道去了北宫。月光下刘庆正教幼子辨认星宿,葛衣上凝着薄霜,他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盛满笑意:\"陛下可还记得太液池的浮萍?\"
刘肇病重时背出我五年前批阅的奏章,玉穗丝线在他掌心断成三截。最后一次南巡至南阳,百岁老妪指着銮驾说比光武年间气派,赏她蜀锦时,浑浊的眼里突然泛起精光:\"阴皇后在此浣衣时...\"话音散在白河的水雾里,像前朝未说完的谶语。
建初四年的初雪落在宣明殿的琉璃瓦上,掖庭传来新生儿的啼哭。三公争论谥号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有人说\"温克令仪曰章\"。我想笑他们不知晓,八岁那柄错金铜剑上的赤龙永远少一爪。月光漫过暖阁时,案头奏章变作母亲缝制的布老虎,窦宪跪在榻前泣不成声,这个平定西域的悍将,此刻倒像当年爬树摔下来的顽童。
最后看见的是永平年间的月亮。那轮明月照过父亲批阅奏疏的侧脸,照过母亲刺绣时的银针,照过刘庆跌落的水池,照过班超西去的驼队。原来帝王将相,终究是月光里的一粒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