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院的时光,像一首悠扬的诗,又像一幅斑斓的画,而陆远声的出现,是诗中最灵动的韵脚,是画里最奇幻的色彩。
我第一次见到陆远声时,十七片樱花正轻柔地落在他的口琴上。那是美院后山的樱花坡,刚下过雨的青石板泛着粼粼水光,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水汽与樱花淡淡的芬芳。我抱着写生本,像往常一样蹲在树根处,试图用铅笔尖捕捉这雨后初晴的美景。
就在这时,一串跃动的银光闯进了我的视线——一个穿着黑色卫衣的男生,正坐在三叠泉边的岩石上。他的手指灵活地翻动着金属口琴,那口琴在他指尖翻飞,像一尾不安分的银色小鱼。风掠过水面,带着丝丝凉意,也将他的卫衣帽子掀开了半角。我一眼便认出,他是雕塑系今年特招的天才新生,据说他有一双神奇的手,能在坚硬的大理石上雕刻出风的形状。
他的琴声悠悠扬扬,比晨雾更潮湿,仿佛带着山间的露水与雾气。某个瞬间,我竟觉得那些音符像是活了过来,正在一点点融化,顺着石板缝缓缓流进我的水彩颜料里。或许是我的目光太过专注,他忽然转头看向我的方向,那一瞬间,我惊慌失措,慌乱中碰翻了调色盘。群青颜料泼洒在樱花树下,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倒映出支离破碎的天空,就像我此刻慌乱的心。
等我手忙脚乱地收拾完,再抬头看向那岩石,上面只剩下一片银杏叶,叶脉间用铅笔工整地写着《风居住的街道》的简谱。那一刻,我心中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觉,仿佛这片银杏叶是他递给我的一封神秘信件。
后来才知道,陆远声总喜欢把乐谱写在落叶上。他说风会挑选听众,而银杏叶的扇形最适合捕捉声波的纹路。他的世界里,风是有生命的,音乐是风的语言,而他,是风的使者。
图书馆三楼的窗台,成了我们的秘密邮局。每周三下午,我都会把画着速写的便签小心翼翼地塞进漂流瓶,再用晾衣绳轻轻吊到窗外。第二天清晨,当我怀着期待的心情去查看时,瓶子里总会多出一些奇妙的东西。有时是一枚贝壳,带着大海的气息;有时是一颗鹅卵石,圆润光滑,仿佛藏着岁月的故事;偶尔还会是半块带着松香味的琥珀,里面似乎封存着古老的时光。
有一天,暴雨毫无预兆地突然袭来。我心急如焚,匆匆冲出去收漂流瓶,没想到撞见陆远声正在系绳结。雨水顺着他的发梢不断滴落,打在窗棂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抬起头,看见我,脸上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然后递给我一片枫叶。那枫叶很特别,叶肉被虫蛀出了五线谱的形状。“听,”他轻轻地把枫叶举到唇边,像是在和我分享一个最珍贵的秘密,“这是雨打芭蕉的节奏。”
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就这样在风的间隙里传递着对话。他用樱花枝做成精致的书签,夹在我借给他的画册里;我往颜料盒里藏着薄荷糖,等他发现时,那甜蜜的味道总能让他露出惊喜的笑容。他在雕塑工作室的排气扇上系上风铃,每当微风吹过,清脆的铃声便在工作室里回荡;我则把他的口琴旋律转译成水彩里的海浪,层层叠叠,涌动着别样的韵律。
然而,我们之间的差异也在不经意间逐渐显现。直到台风过境的那个夜晚,我看见他站在顶楼天台的边缘,狂风呼啸,吹得他的衣服猎猎作响,他却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这十二级的大风。“你疯了?”我抓着被吹散的画纸,冲着他大声喊道,心中满是担忧与不解。“我在收集飓风的心跳!”他的声音被风扯成了无数碎片,断断续续地传来,“等刻进大理石里,就能让石头拥有风暴的记忆!”
那一刻,我忽然清晰地看到了我们之间横亘的裂缝。他活在每一阵风的路过里,追逐着风的脚步,感受着风的喜怒哀乐;而我,总是试图用画笔抓住风的尾巴,将风的样子定格在画纸上。
十月末,银杏大道像是被大自然打翻了金色的颜料盘,下起了金色的暴雨。就在这个美丽而又略带忧伤的季节,陆远声消失了。校园里流传着各种关于他的传闻,有人说他去参加了极地科考队的艺术项目,要在冰天雪地中寻找灵感;也有人说在青海见过他追着龙卷风写生,那疯狂的模样让人难以忘怀。
我依旧习惯地往漂流瓶里塞着画作,那些画里,有我们一起看过的风景,有他给我的银杏叶、枫叶,还有我对他的思念。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某个雪夜,我发现那根连接着我们秘密邮局的绳索结满了冰凌,在月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光,像一条凝固的银河。那一刻,我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失落,仿佛我们之间的联系也被这寒冷的冰雪冻结。
开春,当我整理画室时,从《季风图》卷轴里掉出一枚时光胶囊。那是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面装着晒干的樱花、海玻璃碎片和皱巴巴的乐谱,还有一张字迹晕染的纸条。我颤抖着拿起纸条,上面写着:“医生说我遗传了母亲的亨廷顿舞蹈症,手指很快会背叛我的雕塑刀。小满,我要在彻底起风前,去听世界的心跳。”
看到这些字的瞬间,我的心猛地一揪,泪水模糊了双眼。我抱着胶囊瓶,不顾一切地冲进银杏林。在那里,我发现去年他常坐的树洞里塞满了落叶信。我颤抖着拿起最早的那封,上面写着:“今天遇到眼睛会说话的女生,她的颜料盘打翻时,我听见极光在冰川上碎裂的声音。”
我一封封读下去,泪水不停地流淌。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我们初遇的那天,背面画着歪歪扭扭的路线图:从西伯利亚铁路到挪威的峡湾,箭头最终指向阿拉斯加的育空河。“如果你读到这些,我大概已经变成某座雪山上的风啦。记得用群青颜料画极光,那是我见过最接近永恒的瞬间。”
此后,我踏上了追寻陆远声的旅程。我背着画箱,沿着他留下的路线图,走过西伯利亚的冰天雪地,那里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我来到挪威的峡湾,看那波澜壮阔的山水,感受着大自然的雄浑与壮丽。最终,我来到了阿拉斯加。
现在,我站在结冰的湖面上,调色盘里盛着从阿拉斯加寄来的雪。陆远声的明信片安静地躺在画箱最底层,邮戳是费尔班克斯的极光观测站。他说北纬66度的风里有会唱歌的冰晶,而他在暴雪夜看见我画中的银杏叶从极光里飘落。
我旋开珍藏的群青颜料,笔尖触到冰面的刹那,整个湖突然发出风铃般的脆响。无数冰裂纹向着夕阳蔓延,仿佛天空被划开了细小的伤口。在这些转瞬即逝的裂痕里,我全神贯注地画下十七朵樱花,那是我们初遇时的美好记忆;画下五线谱形状的枫叶,那是他独特的浪漫;还有那个永远追不上风的少年,他的笑容、他的眼神,都深深烙印在我的心中。
当最后一笔融入暮色时,北风卷起冰屑,轻轻贴上我的睫毛。那一串轻盈的触感,像极了多年前落在口琴上的樱花,像他来不及递出的银杏信笺,像所有消散在风中的告白。
颜料在零下二十度的低温中急速冻结。我知道,等到开春,这些画面会和冰层一起消融,渗入苔原,蒸发成云,最终变成某座陌生城市的雨。而那时,或许会有新的少年站在雨中,把未说出口的喜欢,写进经过全世界的风里。
就在我沉浸在回忆与思念中时,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雪。狂风呼啸,雪花漫天飞舞,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我紧紧护着画箱,艰难地在冰面上移动。突然,脚下的冰层发出“咔嚓”一声脆响,紧接着,一道巨大的裂缝在我眼前迅速蔓延开来。我惊恐地看着这一切,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冰冷的湖水坠落。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冰冷的湖水吞噬时,一块漂流的画板漂到了我的身边。我来不及多想,赶紧抓住画板,爬上了它。画板随着水流,在冰河中漂流,向着未知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迷迷糊糊中看到了一片绚烂的极光。那极光如梦如幻,绿的、紫的、粉的光芒交织在一起,在夜空中舞动。而在极光之下,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陆远声,他正站在一座巨大的冰川上,手中拿着工具,专注地雕刻着什么。
我激动地呼喊着他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冰原上回荡。陆远声听到我的声音,转过头来,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他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我用力划动着手臂,让画板向他靠近。
当我终于来到他身边时,他一把将我拉上冰川。我们面对面站着,眼中只有彼此。许久,他开口说道:“小满,我就知道你会来。”我看着他,泪水再次涌出眼眶:“我找了你好久。”
此时,风在我们身边呼啸,极光在头顶闪耀。陆远声拿起他的口琴,吹奏起我们熟悉的旋律。我也拿起画笔,在冰川上挥洒着颜料。我们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合奏,琴声与颜料相互交融,在这冰天雪地中,在这绚烂的极光下,谱写着属于我们的故事。
随着时间的推移,冰川开始慢慢消融。我们知道,这美好的瞬间即将结束,但我们并不害怕。因为我们知道,即使我们的身影会随着冰川的消融而消失,但我们的故事,我们的回忆,会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会随着风,随着极光,传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成为永恒的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