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地里的恩怨
1983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都早,刚过八月十五,老北风就裹着枯黄的树叶在靠山屯的土路上打转。张有福蹲在自家玉米地头,粗糙的手指捻开一穗玉米的外皮,露出里面饱满金黄的颗粒。他满意地点点头,今年承包到户后这五亩地侍弄得精心,玉米棒子个个都有小孩胳膊粗。
\"老张,看你这玉米,穗穗都跟金疙瘩似的!\"路过的生产队会计王满仓停下自行车,羡慕地瞅着那片在秋阳下泛着金光的玉米地。
张有福嘿嘿一笑,黝黑的脸上皱纹舒展开来:\"那是,起早贪黑伺候的,能不长好吗?\"他拍了拍身旁鼓鼓的麻袋,\"早上掰了几十穗,准备给城里亲戚送去尝尝鲜。\"
正说着,地那头传来\"咔嚓咔嚓\"的声响。张有福眯起眼睛望去,隐约看见李家的大小子李铁柱猫着腰在地里穿梭。他皱了皱眉,李家种的是葵花,跑玉米地里干啥?
中午吃完饭,张有福拎着镰刀去给马割草。路过玉米地时,他习惯性地往里瞅了一眼,这一瞅不要紧,心猛地沉了下去——早上还密密麻麻的玉米秆,现在东倒西歪地缺了一大片,少说也得有几十穗。
\"狗日的!\"张有福扔下镰刀就往李家跑,半路正碰上赶着驴车回来的李铁柱。那车板上盖着麻袋,鼓鼓囊囊的,车辙印深深地碾在土路上。
\"铁柱!\"张有福拦住驴车,\"车上拉的啥?\"
李铁柱二十出头,长得五大三粗,闻言脸色一变:\"关、关你啥事?俺家拉啥还得跟你汇报?\"
张有福伸手就要掀麻袋,被李铁柱一把推开。两人正拉扯着,生产队主任赵德柱闻声赶来:\"干啥呢这是?大白天打架啊?\"
\"赵主任!\"张有福气得浑身发抖,\"我家玉米被人偷了,少说五六十穗!这小子刚从地里回来,车上指不定就是我的玉米!\"
\"放屁!\"李铁柱梗着脖子,\"俺这是从自留地拉的葵花!\"
赵德柱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叹了口气:\"都别吵吵,去李家看看不就知道了。\"
李家院子收拾得挺利索,三间土坯房刷得雪白。李铁柱他爹李满囤正在院里晒葵花籽,见一群人进来,脸色顿时变了。
\"老李啊,\"赵德柱开门见山,\"张家丢了玉米,怀疑是你家铁柱拿的。你看这事...\"
\"胡说八道!\"李满囤把簸箕往地上一摔,\"俺家再穷也不至于偷他几穗玉米!\"
张有福冷笑:\"那你儿子车上拉的啥?敢不敢让大家看看?\"
李铁柱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李满囤眼珠子一转:\"看就看!不过要是没玉米,张有福你得赔俺家名誉损失!\"
赵德柱摆摆手:\"都别吵,先看看再说。\"
一行人进了屋,外屋地角落果然有个土豆窖,盖着块旧门板。赵德柱走过去,李满囤突然拦住他:\"赵主任,这窖里都是过冬的土豆白菜,没啥好看的...\"
赵德柱没理他,一把掀开窖盖。窖里光线昏暗,但隐约可见一堆金黄的玉米棒子堆在角落,上面还盖着件破棉袄。
空气瞬间凝固了。李满囤脸色铁青,李铁柱缩着脖子往后退了两步。张有福气得浑身发抖:\"好啊!偷到我头上了!\"
赵德柱叹了口气:\"老李,这事你认不认?\"
李满囤突然蹲在地上,抱着脑袋:\"认...认还不行吗?今年葵花遭了虫害,收成不好...眼看要交公粮了,俺...俺也是一时糊涂...\"
最终,李家不仅归还了玉米,还被罚了二百块钱。那天晚上,张有福听见隔壁李家传来李满囤打儿子的声音和李铁柱的哭嚎,心里却没有一丝快意。
第二年春天,靠山屯传出一件怪事。李家承包地里的葵花苗一夜之间被人拔了一大片,断口整齐,明显是用镰刀割的。李满囤站在地头破口大骂,指桑骂槐地说有人眼红他家去年卖葵花籽挣了钱。
张有福蹲在自家院里磨镰刀,听着隔壁的叫骂声,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他媳妇王秀兰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老头子,这事...该不会是你...\"
\"瞎说啥!\"张有福把镰刀往地上一杵,\"我张有福再浑也不至于干这种事!\"
话虽这么说,但那天夜里他确实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惨白。他想起去年秋天李家偷玉米的事,想起那二百块钱罚款让李家过年都没割上肉,心里突然涌上一丝愧疚。
转眼到了五月,靠山屯的孩子们都去乡里上中学了。张有福的儿子张小川和李满囤的闺女李红梅分在了一个班。这事本来没什么,可有一天张小川放学回来,书包里多了个绣着梅花的蓝布包。
\"这是啥?\"张有福眼尖,一把抓过来。
张小川脸刷地红了:\"李红梅的...她让我帮着补补...\"
\"啥?\"张有福差点跳起来,\"你跟李家丫头搅和啥?\"
\"爸!\"十六岁的张小川已经比父亲高出半头,\"那是上一辈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红梅学习好,老师让我们结对子互相帮助...\"
张有福还想说什么,被王秀兰拉住了:\"孩子说得对,大人的事别牵扯孩子。\"
就这样,张小川和李红梅的来往渐渐多了起来。有时候是张小川帮李红梅背柴火,有时候是李红梅给张小川带自家烙的糖饼。两家人看在眼里,却都默契地没再提起当年的恩怨。
1985年夏天,一场暴雨过后,靠山屯的小河涨了水。那天下午,张小川和李红梅放学回家,远远看见河边围了一群人。
\"不好!\"张小川扔下书包就往河边跑。原来是村里几个小孩在河边玩水,一个没留神被冲走了。湍急的水流中,隐约可见一个小脑袋在水面忽上忽下。
张小川二话不说跳进河里。他水性好,几下就游到了孩子身边。就在他抓住孩子往回游的时候,岸上的李红梅突然尖叫一声——一根粗大的枯木顺流而下,直奔张小川而去。
\"小心!\"
张小川猛地将孩子推向岸边,自己却被枯木重重撞在胸口。他挣扎了几下,很快被浑浊的河水吞没。
当村民们在下游找到张小川时,他已经没了呼吸。李红梅跪在他身边,哭得几乎昏厥。闻讯赶来的张有福和王秀兰扑在儿子身上,嚎啕大哭。
葬礼那天,靠山屯几乎所有人都来了。李满囤带着全家跪在张家门前,老泪纵横:\"有福兄弟...我对不起你啊...\"
张有福看着这个曾经的仇人,突然觉得所有的恩怨都那么可笑。他颤抖着扶起李满囤:\"老哥...这都是命啊...\"
张小川下葬后,张李两家的关系奇迹般地缓和了。有时候张有福家做了好吃的,会让王秀兰给李家送一份;李家的葵花丰收了,李满囤也会挑最好的给张家送去。两家人常常坐在院子里,看着那片曾经引发纠纷的玉米地,说起那个永远停留在十八岁的少年。
又是一个秋天,张有福和李满囤并肩站在地头。金黄的玉米和紫红的葵花在风中摇曳,仿佛在诉说着那些关于恩怨、宽恕与救赎的往事。
\"老哥,\"张有福递给李满囤一穗刚掰的玉米,\"尝尝,今年的玉米特别甜。\"
李满囤接过玉米,咬了一口,混浊的眼泪顺着皱纹流下来:\"是啊...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