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情深
第一章:雨夜抉择
县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刺得林晓兰鼻腔发疼,她攥着缴费单的手指关节泛白。走廊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十五岁的林志刚背着褪色的帆布书包冲过来,校服下摆还沾着麦秸秆和泥点。
\"姐,爸怎么样了?\"少年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像淋了雨的雏鸟。晓兰注意到他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铅笔——那是她上周用奖学金买的,笔帽上还刻着他的名字。
病房里传来父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晓兰刚要开口,主治医师推门而出。白大褂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家属来一下,病人需要做肺部ct,县医院设备有限......\"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汁。晓兰蹲在住院部后院的槐树下,月光把她的影子揉成小小一团。书包里躺着刚发下来的月考成绩单,年级第三的名字被泪水洇得模糊。她知道父亲枕头底下压着的那张休学申请,就像知道弟弟书包夹层里藏着打工攒下的三十七块八毛钱——那些皱巴巴的纸币总是带着砖窑厂的土腥味。
后半夜突然下起雨。晓兰被窸窣的响动惊醒,伸手摸向对面床铺却扑了个空。枕头上压着张皱巴巴的作业纸:\"姐,我去广州打工了,你好好念书。\"字迹歪斜得厉害,最后几笔拖出长长的墨痕,像雨天玻璃窗上蜿蜒的水迹。
晓兰光着脚追到村口,泥水裹着槐花瓣沾满睡裤。晨雾里传来长途汽车启动的轰鸣,她攥着那张被雨水泡软的字条,指甲掐进掌心沁出血珠。那是2003年的春天,弟弟的校服永远停留在了初三二班的储物柜里。
第二章:砖窑少年
砖窑厂的红砖垒得像座小山,正午的日头把砖块晒得发烫。林志刚弓着腰,汗珠顺着下巴颏滴在砖面上,\"滋啦\"一声腾起白烟。工头叼着烟卷骂骂咧咧:\"小崽子能不能快点?这车砖三点前要送到县城工地!\"
十五岁的少年咬着牙,磨破的手掌在粗麻手套里火辣辣地疼。他数着砖块:十块砖三毛钱,今天搬够两千块就能拿到六十元。攒够五百块,就能给姐买橱窗里那双白球鞋。
上周去学校送生活费,他看见晓兰的布鞋破了个洞,大脚趾怯生生地探出来,在水泥地上磨得通红。那天他躲在操场角落,看着姐姐站在领奖台上,阳光给她洗得发白的校服镀了层金边。
\"喂!发什么呆!\"工头的呵斥伴着鞭子般的柳条抽在背上。志刚踉跄了一下,砖块边缘在锁骨划出血痕。他抹了把汗,继续往板车上码砖。汗水流进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却想起姐姐笔记本扉页上抄的诗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发薪日那天,志刚揣着六十三元钱往邮局跑。路过百货商店,那双白球鞋还在橱窗里,标价488元的数字让他喉头发紧。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少年在橱窗前站了十分钟,直到双腿发麻,才转身走向汇款窗口。
\"姐,我在广州电子厂包吃包住,你别省着花钱。\"晓兰读着汇款单附言栏的字,邮戳显示这分明是从县城寄出的。泪水啪嗒砸在\"哥哥林志刚\"的落款上,她记得弟弟的笔迹本该是方方正正的楷书,如今却歪歪扭扭像受伤的蚯蚓——他的右手小指在砖窑落下了永久弯曲的残疾。
第三章:槐花饺子
二十年后,槐花的香气漫进车窗时,林晓兰正盯着手机屏幕发呆。三万块钱的转账记录刺得眼睛生疼,后视镜里映出丈夫担忧的脸:\"要不咱们掉头回去?\"
\"不用。\"她摇下车窗,风里卷着细碎的白色花瓣。记忆像倒带的胶片闪回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槐花纷飞季,她抱着录取通知书蹲在砖窑厂门口。传送带轰隆作响,志刚弓成虾米的脊背上结着盐霜,扛着比他体重还沉的砖垛。
\"姐你怎么来了?\"少年慌乱地用脏袖子抹脸,黑灰反而涂得更花。晓兰把通知书展开,眼泪和汗水把纸张浸得透明:\"姐不去上大学了,明天就去找工作。\"
\"啪!\"生平第一次,弟弟对她发了火。沾着砖灰的巴掌拍在通知书上,留下五个灰扑扑的指印。志刚浑身发抖,像暴风雨里护巢的雀:\"你敢不去,我明天就跳进砖窑!\"
后来晓兰才知道,那天砖窑厂出了事故。志刚为多挣二十块加班费,差点被倾倒的砖垛埋住。这些往事,都是她在整理父亲遗物时,从那个生锈的铁盒里发现的。盒子里整整齐齐码着这些年她寄回家的明信片,每张背面都用铅笔写着当天温度——那是弟弟记录天气的习惯。
第四章:粉条袋里的秘密
暮色渐浓,高速路牌显示距离省城还有八十公里。晓兰摸出手机,相册里有张泛黄的照片:大学报到那天,志刚穿着借来的西装站在校门口,局促得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他执意要拍这张照:\"等姐当教授了,我就把照片挂在我们家面馆墙上。\"
后座传来塑料袋的响动,装着三万块钱的粉条袋沙沙作响。晓兰忽然想起去年除夕,弟弟蹲在灶台前煮饺子,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诊断书。肺癌早期的字样被她瞥见时,志刚笑着把诊断书团成球:\"误诊,县医院设备老出毛病。\"
此刻她终于明白,为何上个月弟弟坚持要教她做槐花馅饺子,为何要把面馆的房本悄悄塞进父亲病历袋。后视镜里,远方的群山正在融化在暮色中,如同那些被岁月偷走的时光。
\"掉头。\"晓兰突然说,\"去县医院。\"丈夫急打方向盘时,她紧紧攥住那个粉条袋。三万块钱的边角硌得掌心生疼,就像二十年前弟弟塞给她的那些带着体温的毛票。
第五章:铁盒往事
县医院走廊的灯光依然惨白。晓兰推开病房门时,志刚正给父亲擦背。听见响动,他匆忙把染血的纸巾塞进口袋,嘴角却已经渗出丝缕猩红。
\"姐,你们怎么......\"话音未落,晓兰已经将粉条袋重重拍在床头柜上。塑料袋散开,三捆钞票滚落出来,露出里面泛黄的纸条:\"给姐买新球鞋\"。
志刚的瞳孔猛地收缩。那是他二十年前藏在姐姐书包里的纸条,没想到她一直留着。晓兰又从包里取出个生锈的铁盒,\"啪\"地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七十二张汇款单存根,最早的几张已经褪色,最近的一张是上个月的,附言栏写着:\"姐,给爸买点营养品。\"
\"林志刚!\"晓兰声音发抖,\"你以为偷偷把钱塞回来,就能抹掉这二十年的情分?\"她抓起一把汇款单摔在病床上,\"这些,还有你藏在面馆账本里的病历,真当我不知道?\"
窗外的槐树沙沙作响,志刚低头看着自己变形的手指,忽然笑了:\"姐,你还记得我第一年打工回来,给你带的那支钢笔吗?\"他抬头,眼中有泪光闪动,\"文具店老板说,那是考上大学的人用的。\"
晓兰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瘦得硌人的弟弟。二十年前雨夜离家的少年,如今在她怀里咳得像个破旧的风箱。她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浸透肩头,不知是血还是泪。
\"这次听姐的。\"晓兰擦掉眼泪,从包里取出省医院的专家号,\"明天就去省城看病。\"她拿起那三捆钞票塞回弟弟手中,\"这钱,就当是姐借你的。\"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照在床头那碗凉透的槐花饺子上。父亲不知何时醒了,正用粗糙的手掌抹眼睛。二十年前那个雨夜,少年离家时留下的字条,此刻正静静躺在铁盒最底层,上面除了歪斜的字迹,还有一滴已经干涸的、无人知晓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