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之没有直接给她答案,而是为她设置了一场游戏。
凝视着册子上的规则,徐暄暄想,如果没有沈朝之。
仅凭她自己,恐怕一辈子都凑不齐这几个人的名字。
徐暄暄做好了周全的准备,她想方设法邀请他们入局,为的就是看他们会如何在死亡的恐惧里吐露埋藏心底十六年的秘密。
一切并非毫无伏笔。
季漻川也曾模糊地怀疑过,沈朝之的力量可以让他们在规则之内死而复生,让旁观者记忆淡化甚至消退。
但怎么就,不偏不倚的,也能让所有的警方、医院等等记录,也安然消失呢?
甚至是当时查案时徐暄暄拿出的档案,季漻川从来不敢深想,为什么徐暄暄作为随平市的小民警,可以那么快地调出鹿鸣市的旧案。
季漻川觉得信息差真的很要命。
他忧愁的神情把徐暄暄逗笑了,她躺在病床上,说:“我想想……还有什么事情瞒了你。”
吴小米不是失踪,而是被她藏起来了。
她希望季漻川的怀疑和调查止于吴小米。
再往前的话……
她轻声说:“景止,我看你好像真的失忆了,所以我误导了你,让你以为你曾经去过鹿鸣市。”
实际上,他和养老院那三个老人没有一点关系。
当年的罪犯早已入狱,这是徐暄暄父亲和同僚努力后的结果,也是支撑徐暄暄追查其他案子到现在的原因。
季漻川愣了一下。
那他为什么会去参加游戏啊?
徐暄暄深深地注视他,良久,她叹气:“看来,你是真的全都忘了。”
季漻川脑子咻一下就亮了。
原主无比痴迷徐暄暄,每天的日常就是偷拍和跟踪徐暄暄。
徐暄暄当然不会不知道。
她对此感到疲倦和厌恶。
那天景止好奇地跟着她,想知道她戴上面具,穿着奇怪,是要去哪里。
而她转身就把那个充满恶意凝视的灵魂,引入地狱。
事情已经很明朗了。
窗外的日光投进,她看着季漻川没在阳光中的、柔软的眼神,面上透露出短暂的茫然。
最后,她说:“没什么好辩解的了。”
“是的……我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公平和正义。”
她慢慢说:“我要的,只是你们所有人,都痛苦地下地狱。”
季漻川说:“但是你救了我,很多次。你不希望我真的死三次。”
徐暄暄说:“我不知道。”
徐暄暄茫然地看着他:“景止,你变了好多,我、我不知道……”
季漻川叹口气。
他又问:“所以汪建和李连艺杀你,也是你故意的吗?”
他温柔地抽去徐暄暄手里的水果刀,“既然是想让我们去死,为什么又要杀自己?”
徐暄暄嘴角扯起一个笑:“景止,你觉得,和恶魔做交易,会没有代价吗?”
在彻底完成一百种死法之前,沈朝之告诉她,她也必须死,献祭上灵魂,堕入永恒的痛苦,换取交易的达成。
她都不问永恒的痛苦是怎样的痛苦,她只祈求:“我想死在最后。我想看完他们痛不欲生的模样。”
画中人嘴角扬起,轻笑颔首:“一切将如你所愿,只要你予我怨恨的灵魂。”
徐暄暄说要让季漻川下地狱的时候,季漻川没什么反应。
但徐暄暄一提到和沈朝之的交易,季漻川就有点头疼,有点破防。
徐暄暄现在虽然身负重伤,但一心向死,非常坚定,也非常冷静。
季漻川觉得只要自己一个转身,徐暄暄就会拖着病体爬起来,继续给他整个大活。
而季漻川对此甚至无能为力,他只能使出浑身解数,好声好气地劝徐暄暄。
徐暄暄只是摇头:“景止,你快走吧。”
“沈朝之的力量还没有完全恢复,只要游戏还没结束,他就没办法真正从那幅画里出来。”
“你现在走,躲得远远的,也许、也许……”
她断断续续地说:“也许他会找不到你。”
季漻川沉默了一会,轻声说:“暄暄,沈朝之能死一次,为什么不能死第二次呢?”
徐暄暄死死盯着他,一时失声。
季漻川把水果刀带走,又告诉徐暄暄:“别怕,你等等我,我试一试。”
徐暄暄一直在摇头,嘴唇颤抖,拼命地摇头。
季漻川叹口气,又很温柔地问她:“暄暄,你还有很好的未来。如果可以选的话,你想去哪里呢?”
窗外的玉兰花,在风中摇曳。
……
沈朝之剪下一支虞美人。
听到声音,他偏头,笑吟吟的:“太太回来了呀。”
他一点也不意外会见到太太这样的神情,仍旧慢条斯理地剪着花,要是颜色漂亮就留在手中把玩一会,要是不喜欢就随手扔回泥地里。
结果石英坛很快就变得光秃秃的,沈朝之惋惜地说:“白照顾了那么久。竟然没有一支配得上太太。”
季漻川说:“你一定要杀了徐暄暄吗?”
沈朝之莞尔:“太太,我给了她想要的东西,只是收取这么一点报酬,她应该心存感激。”
季漻川盯着沈朝之:“可是你骗了她。”
他自顾自地说:“你是被封困在画里的,沈家曾经关了你那么久,后来那些人也可以关你很久很久。”
“你的身体散落各处,你根本不能自救。”
沈朝之嘴角含笑。
季漻川说:“为了把你从画里带出来,徐暄暄也付出了很多努力。明明这一部分已经足够支持她对你提出要求,明明你可以不要她的命。”
沈朝之说:“太太说的有道理。”
季漻川说:“她付出那么多,想得到的也只是她本该得到的真相和审判。而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兴致勃勃地欣赏五个人的反复惨死,并且得到六个罪恶的灵魂。”
沈朝之颔首:“太太火眼金睛,明察秋毫。”
季漻川沉默片刻,轻声说:“真的不能有一点退步吗?”
恶煞发出幽冷的叹息:“太太好像很伤心。”
沈朝之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沈朝之油盐不进。沈朝之是个坐享其成的恶煞,他不知道什么是同情或者歉疚,他只会为这场交易的大获全胜而弯起眼睛。
季漻川喃喃:“这世界真不公平。”
“是啊。”
恶煞赞同颔首,发出与他如出一辙的长叹。
“我对太太一见钟情,”他说,“太太却只想要我的命。”
沈朝之什么都知道。
季漻川没有被揭发的羞怒,只是转了个思路:“那她和你签订的契约,还有别的办法可以解除吗?”
恶煞无奈:“太太,真的不可以。”
季漻川说:“那就没办法了。”
他威胁:“沈朝之,要是你现在对我求饶,说不定我还会……”
他偏头,阳光正好,迎上恶煞沐在天光下的温柔目光。
像一潭水,能把他包裹。
他呆住,只有几秒。
恶煞注意到了,愉悦地勾起嘴角,又怕太太羞,顺从地垂下眼,很自然遮掩住轻快的情绪,只是问:“太太会怎么做?”
季漻川觉得气势莫名矮下去一大截,想低头摆弄坛上的虞美人,又发现这一片都只剩光秃秃的花杆。
都被剪下来了。虽然说着不如意,但沈朝之还是精挑细选了几支,随手放在太太手心。
季漻川抱着一捧虞美人,忽然觉得有点茫然,他想了想,说:“我就,晚点杀你。”
恶煞又叹气:“太太还是不肯放过我。”
季漻川说:“你也没有放过徐暄暄呀。”
话题又绕了回去。
恶煞很耐心:“可是太太,那是交易,是契约,我给了她想要的东西,所以她理所应当付出代价。”
季漻川说:“可是你拿到的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命。你还趁机逃出了禁锢。这场交易的本质是欺骗和玩弄,它并不等价,你只是在诱导他们舍弃自己。”
他从不否认,只是莞尔:“太太,我是邪祟。邪祟总是阴险狡诈的。”
“何况,世人都追求无本万利的买卖,”沈朝之说,“我想,我已经算是很有良心的商人。”
季漻川摇头:“你在我心中,贪婪,虚伪,阴险,狡猾,偷换概念,不会共情,只有牟利。”
恶煞问:“没有一点优点吗?”
“有的,当然有,你是沈三公子,你就算死了,也是个风光霁月的鬼。”
他就弯起眼睛:“我还以为我在太太心中十恶不赦了。”
“那倒也说不上。”
起风了,漫天碎槐花。这棵树实在太老,所以花期也长得不同寻常。
季漻川认真地说:“其实,你的好,或不好,都与我无关。”
“我只是随口评价几句,”他说,“但是我不会真的在意。”
恶煞说:“我都闻到太太身上的怨气了,又甜又淡。”
季漻川说:“又不是对你。”
他即刻冷下神色,但声音听着一切如常:“是吗?那还有谁能在太太心里得到那么多的评价?”
季漻川想了想,很严肃地说:“万恶的资本家。”
恶煞默然一会。
槐花飘零,文鸟从繁茂枝叶里探出脑袋,觉得气氛不对,又缩回去。
沈朝之慢悠悠说:“我从前还想过,若是我早一些遇到太太,会怎么样呢。”
他轻轻笑了一下:“好吧,现在我知道了。看起来,若是你在我那个时候遇到我,也还是会讨厌我。”
“当鬼有当鬼的歧视,做人有为人的偏见。”
季漻川说:“这会知道苦了。”
恶煞觉得有细细密密的刺扎在了心口,从这段悠闲的午后时光中,不知哪句话开始。
那种疼起初很细微,几乎要让他忽略。
而后,随着季漻川垂眸,拨弄坛中光秃的虞美人枝干,再没抬头看他一眼,那种疼就越来越清晰,陌生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