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漻川问:“我会被关多久?几百年吗?”
“百年?”
身后人冷笑:“只能想到用百年来形容时间监狱吗?低等种族的愚蠢,真是永远让人大开眼界。”
他就这么坠入黑暗,独自一人。
……
进入时间监狱之前,审判庭给季漻川注入了特殊的营养剂。
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他的身体不需要进食,甚至感受不到饥饿和困倦,无法以生理变化来判断时间。
他在一片黑暗中沉默,周围如此安静,他沉默着数数。
起初很顺利,后来他开始记不住数到了哪个数字,后来他开始忘了自己重复了多少次。
他在漫长的时间里,逐渐要被逼得崩溃。
季漻川闭上眼,按住太阳穴,狠狠的。
也许痛觉会产生一些可笑的存活感。
他的脑中时而闪过很多画面,时而变得非常平静、一片空无,他忍耐着,试图在黑暗里找到某种寄托。
季漻川忽然想到,很久之前,有人跟他说过所谓的晕车原理。
据说晕车的一大原因在于实际运动和预期运动存在差异,内部的前庭感知是在运动,可眼睛和身体却判断是在静止,这种差异会让大脑无法准确处理信息,继而产生晕眩不适的反应。
而季漻川散漫地想,他现在也是这么个情况。
他的身体和他的思维感受着不同的时间流逝,这种巨大的差异足以逼疯任何一个普通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如愿以偿,睡了漫长的一觉。睡了很多次。
他的思维在一片模糊中起伏和挣扎。
忽然,经过漫长的“忽然”,他觉得头不疼了,整个人轻飘飘的。
“阿川?”
女人温柔的声音传来。
“衣服怎么脏了。”
他好像又变回那个小孩,被抱起来,靠着她,觉得很安心。
“发生什么啦?”
她很心疼,轻轻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爸爸问你怎么了,你都不说。”
她悄声说,短促地笑了一下:“那要不要悄悄告诉妈妈?”
季漻川靠在她肩头,觉得很累,还很困,闭着眼。
有轻柔的风从前方吹过来,妈妈身上有淡淡的香气。
她说:“咦,阿川又给妈妈带水果回来了。今天是什么?”
他哭了,很多眼泪。
女人温柔的絮语时远时近。
过了很久,那个声音渐渐低了。
季漻川轻声说:“妈妈。”
“我……”他声音断断续续的,“我……”
没有回应。
那个由回忆构陷出的幻觉,当然没有办法回应不存在的对话。
“阿川,不要怕。”她说,“去吧。”
“再过一小会,妈妈就来接你啦。”
……
一片死寂。
季漻川睁开眼。
“零先生,”他声音沙哑,“过去多久了?”
电子音滴滴响:“季先生,对于外面来说,已经两天了。”
“那对我呢?”
漫长的停顿让他以为零不会开口了,但没想到,电子音又滴滴响起来。
“我不知道,季先生。”
“在这个地方,时间是你的隐私,”零说,“即使是我,也无法窥探到季先生身上,时间的流速。”
季漻川问:“那你为什么还会回答我?”
对零来说,也只过去了两天而已。
零沉默了一下,“季先生,我无法捕捉你身上时间的流速,但我一直在监测你的心理波动。”
“你很难受,很脆弱,你崩溃过,”零低声说,“季先生,你能重新振作,我真是松了口气。”
季漻川说:“我看到了幻觉。”
“如果,时间是我的隐私,”他喃喃,“那为什么我不能操控它?”
他又很快想到答案,自言自语:“因为这里是监狱。”
“因为我需要被折磨。”
他竟然笑了一下:“被困在这个地方,真的很无聊。”
“零先生,你想跟我打个赌吗?赌我可以撑几天。”
电子音滴滴问:“季先生有什么赌注?”
季漻川没有听到。
时间流逝的差异感带来的头痛又席卷思维上风,他干呕着,捂住胃部,蜷缩在黑暗里。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第五天。
季漻川崩溃过两次,但是崩溃的间隔拉长了。
他学会忍耐痛苦,分辨幻觉,以及保持平静。
尽管那种平静近乎死寂。
他懒怠地放空自己,偶尔用回忆打发漫长无聊的时光,然后,他忽然看到黑暗里出现一个光点。
从光点变成巨大的光圈,他觉得过了一个世纪。
“季先生?”
水母的声音宛若天籁,或者绝境中唯一的救世主,他的三只复眼里有一只明显的竖瞳,在时间监狱里精准地锁定季漻川的位置。
水母松口气。
他好像很累,脚步很沉重,但是如此坚定,一步步走向蜷缩在黑暗里的季漻川。
“嗒、嗒、嗒……”
军靴擦过地面的轻微声响,在此刻也如同最盛大的配乐。
他俯身,小心地抱起季漻川,在他额头亲了亲,又皱起眉,“季先生,你怎么哭了?”
季漻川抓住水母的领口,手指在发抖,“你、你怎么来了……”
西瑞尔想了想:“季先生,有香樟树叶落进了我的壳,我觉得自己应该克服那些困难,出来找你。”
他的声音是很轻快的,就这么抱着季漻川,转身,又一步步走向光圈的方向。
“唔……季先生,现在该你努力了。”
西瑞尔说:“可以请你越狱吗?虽然我没有香樟树叶,但如果你愿意为我克服这些困难,我保证,季先生,我们会有童话里那样幸福的时光。”
“季先生,你愿意吗?”
水母很温柔,低头在他唇角落下安抚似的吻,露出恶劣的情绪,“季先生,如果你不说话,我会把你丢下来的。我会把你留在这里。”
季漻川的思维还是很迟钝,时间的流速开始发生惊变。
他按住太阳穴,吃力地问:“说什么?”
西瑞尔好像一点也没发现他难受,只是抱着他,就这么站在光圈一步之外,像停下来思考。
“说……”
水母想了想:“说你爱我,季先生,说你非常、非常的爱我。”
“说你愿意为我,抛下一切,进入宇宙,当一个被通缉的逃犯。”
“说你想和我永远在一起,哪怕是时间监狱也无法阻隔我们相爱……”
西瑞尔说:“唔,季先生,你以尤白伯……不对,以红鲸星流起誓,你与我会相爱到时间尽头。”
季漻川喃喃重复他的话:“以红鲸星流起誓,我会和你相爱到时间尽头。”
水母的愉悦隔着胸腔,通过三颗怦怦跳的心脏传递到他的感知了。
他又很忧虑:“季先生,你又骗我怎么办?我发现人类总是很不诚实。”
季漻川说:“我要是骗你,不得好死……”
西瑞尔迟钝地堵住他的话,又开始生闷气:“季先生,我们还在监狱里,你就这么想和我吵架吗?”
……
他们炸毁了整个时间监狱,穿过逃窜的疯癫的怪物,偷到一辆军舰,然后逃向宇宙。
季漻川感受到饥饿、疲惫、困倦,他从未觉得这些负面感觉是如此具有生命力。
西瑞尔喂了他不同种类的营养剂,他休息了一会,问西瑞尔:“我们要去哪?”
他眨眨眼:“季先生,首先,肯定不能回尤白伯。”
季漻川忽然有点不敢看他温暖得像两朵火的眼睛,先一步移开视线。
但是水母须须伸出来,扭着季漻川的脑袋,缓慢的、坚决的,要伴侣和自己对视。
“你被关进时间监狱后,我也从维稳期里苏醒过来。”
即使在这个时候,水母也不忘隐隐的得瑟,“季先生,我是有史以来,最快从维稳期恢复的梵尼亚呢。”
水母真的很有实力啦。
“你和我,会成为尤白伯的通缉犯。”
“但没关系,季先生,我熟悉尤白伯的作风,我知道他们的每一个跳跃点,宇宙很大,我们不会被抓到的。”
西瑞尔的指尖轻轻抚过伴侣的眉眼,一遍又一遍。
“其次呢,”他说,“肯定,也不能回地球。”
长官依然穿着银白军装,整理着袖口,慢吞吞地问:“季先生,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吗?”
季漻川觉得真男人应该勇于面对一切:“对不起。”
“季先生,我说过的,我从来不会怪你,你永远不需要向我道歉。”
水母总是显得很真诚,季漻川就有点懵:“那该说什么?”
西瑞尔话锋一转:“季先生,休息了那么久,你有没有觉得好很多?”
季漻川说有。
西瑞尔说:“季先生,对不起,我没有及时醒来去找你,否则,你不会被审判庭送进时间监狱的。”
季漻川面露古怪:“这些和你没有关系,我是自食恶果。”
“我明白了,”他点头,“所以,季先生不会怪我,对吧?”
季漻川说:“当然不会。”
“那么我对季先生的账,就算完了。”
“季先生是不是该自己反思一下,也算算对我的账?”
季漻川很紧张。
您说哪本。
他的沉默让水母长官神色一冷,忽然站起来,一把把季漻川按到毯上。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刀面锃锃发亮。
季漻川心想被揍一顿也是应该的,深呼吸几次缓和心情。
谁知下一秒,西瑞尔就割伤了自己的手腕,透明的液体像水,浇在季漻川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