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另外两个鬼,我就装不知道……”
“可以的,可以的……”他喃喃,“我可以活下去……”
季漻川很忧郁。
他必死无疑了。
侏儒说:“对不住了,二少爷,我仁义已尽,我先走一步了!”
“若回头,你……你还有全尸,”侏儒承诺,“我定会为你收殓。”
季漻川点点头,表示理解。
侏儒自觉背负人命,脚步也有些沉重,却在即将离开时猛地回头。
“二少爷!我还有个主意!”
季漻川很感动:“你说。”
侏儒说;“我想起来,李赛仙画过一种符,可以将一个人隐藏在另一个人背后!”
“我试试……”
侏儒一口咬破手指,在地上画了个圈,涂涂改改动作飞快。
“二少爷!快!你在这里写下你的名字!”
“然后你跟着我走,鬼眼中就只见我而不见你,”他听见外头的响动,脸色大变,“李赛仙过来了!”
“快!快写!趁着尸油未干,我们先避开李赛仙!然后从林老爷那边逃出去!”
“二少爷——”
李赛仙叫得越来越凄厉,甚至开始在巷子里像个无头苍蝇地乱跑:“我来抓您啦!”
“哈哈哈哈哈!”
“二少爷——我们来啦!”
时间紧迫,侏儒指着地上的红圈:“就写这。”
季漻川一动不动。
季漻川看着石板上鲜红的血迹,侏儒的脸上尸油已快干,腐臭的气味熏得人头痛。
侏儒骂:“你又傻站着发什么愣呢?”
季漻川说;“我还有件事没想明白。”
“什么事?什么事不能出去说?”
“我想问,”季漻川盯着这个不到他腰高的男人,轻声道,“你,是人是鬼?”
尸油的覆盖下,那张凶狠的面孔僵凝起来。
侏儒发笑:“二少爷,你糊涂啦?你在说什……”
他要伸手抓季漻川,季漻川默不作声,后退一步。
侏儒就登时双目茫然,缺残的手在空中乱挥,碰不到他。
季漻川恍然:“你也是鬼。”
鬼看不到涂了尸油的人。
而先前,侏儒要么是跟他说话,要么一直抓着他。
并且,是侏儒带来的尸油。所以他一直忽略了这点。
而刚才,在水缸里,侏儒并不是没有反应过来季漻川的提示。
而是他看不到。
他根本没看到季漻川让他别出声,所以他们才会被去而复返的林淮堵住。
“二少爷……”
侏儒笑,笑着笑着哭了,两行血泪。
“我救了你啊,”他的表情越来越狰狞,“我救你一命,你就当发善心,也救救我,不可以吗?”
季漻川退远:“我能救你什么?”
“要来不及了啊。”
他表情茫然,却步步紧逼,只剩半边巴掌的手在空气中挥来砍去。
“秋天要到了,”侏儒哭着喊,“二少爷!你发发善心!可怜可怜我吧!”
“秋天会发生什么事?”
季漻川躲开侏儒。
侏儒听着季漻川的声音,血红的眼睛瞪着他的方向。
“二少爷,别躲了。”
“没有用的,”他说,怨毒的,“尸油快干了,我马上就要抓到你了。”
“你不想再劝劝我吗?也许我会觉得你很可怜,然后真的帮你、救你。”
侏儒抹掉脸上的尸油,一片红黑。
“你会吗?”
“如你所言,你救过我,我会想办法报答你。”
“就算我不愿意写下我的名字,”季漻川温声说,“我也可以去找别人,写他们的名字。”
侏儒喃喃:“我没想过害人的。我只是想走。我想离开这里……”
他脸上混着恐惧和怨毒,最后,拧成一片扭曲:“你骗我,你在骗我,你骗我!”
“二少爷!”
侏儒尖叫,哈哈大笑:“跑吧!快跑吧二少爷!你要不要猜一猜,我们中的哪个会抓到你?”
季漻川还是老办法,翻墙出院子,心里正有数,但依然被侏儒那怨恨的眼神给震到。
……
然后他落在了一个人怀里。
少年没有他高,却稳稳地接住他,眼睛亮晶晶的,小酒窝又深又甜。
“是我啊。”
林淮低头,埋进季漻川颈侧,深深吸一口气,带着病态的痴迷与留恋。
他有点得意,露出小虎牙:“是我抓到了哥哥。”
“有奖励吗?”
“哥哥要怎么奖励我?”
季漻川没有说话。
林淮把他放下来,检查他有没有受伤,又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掉季漻川脸上的尸油。
还有点嫌弃地捂鼻子:“哥哥好臭。”
“我们回家吧,”林淮牵起季漻川的手,紧得如同锢锁,“我给哥哥洗一洗。”
这条巷子忽然变得短又直了,初生的朝阳越过两边的榕树叶,照在青石板里的水坑。
“林景——”
姗姗来迟的林老爷见猎物已被抓走,发出痛苦的嚎叫,甚至要扑上来生撕了林淮。
而林淮毫不搭理,甚至没有回头,只抓着季漻川的手问:“哥哥困不困?”轻声细语的。
那只佝偻的老鬼恶狠狠地扑上去,发誓要将他的两个儿子撕成碎片。
可是他枯瘦的手还来不及抓到林淮的衣角,整个人就腾一下在阳光里自燃。
季漻川回头,见到火焰里扭曲的鬼影,升出一阵青色的烟。
……
天光晴朗,林府上却拢着一片阴沉沉的云。
这华贵深阔的大宅子,第一次在季漻川眼中显露出它衰败、萧瑟、死气沉沉的事实。
林府不装了。
小少爷也不装了。
还没靠近,那沉重的木门就“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到处都安安静静的,没有活物,也没有声音。
新长的草木因为没有人打理,已经有腰那么深了。
而此前季漻川眼中,这只是一片繁盛园林。
甚至于他从来没想过,林府里为什么到处都是狂放生长的草叶子。
季漻川觉得心好冷。
这个世界好阴险,到处都是鬼。
每个人都是鬼,全都在骗他,看他一个人忙得团团转。
林淮扶着季漻川坐下,给季漻川倒茶,用绸子仔仔细细擦他身上的尸油,满脸嫌弃。
季漻川犹豫着,在林淮幽幽的注视里,还是喝了。
……竟是热的。
也不知道小少爷是怎么烧的水。
林淮蹲跪下来,抱住季漻川的腰,把头埋进去蹭了又蹭。
“哥哥对不起。”
林淮闷闷地说:“我没有保护好哥哥。”
季漻川很意外:“不是你的错。”
林淮仰头,一副要哭的小模样,好伤心:“我不该贪睡。”
“我该陪哥哥去的。”
“哥哥肯定很害怕。”
“哥哥放心,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我会让他们灰飞烟灭……”林淮说,“或者我把他们绑回来,随哥哥处置好不好?”
季漻川觉得心里发毛:“林淮,你别这样。”
“好。”
“我不让哥哥烦心。”
林淮的指尖在季漻川脸上徘徊,温柔地抚过他颤颤的睫,又停在他柔软的唇。
林淮瞳色发深:“哥哥愿意原谅我吗?”
季漻川一脸莫名:“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好,”林淮很温柔地亲亲季漻川的脸,“我和哥哥的账算清了,该算算哥哥对我的账了。”
季漻川发现自己动不了。
他眼睁睁看着林淮欺身上前,笑得甜甜的,却透着股悚然意:“哥哥,那个时候,为什么不回答我?”
“是想跑吗?”
“涂点别人的尸油,”他掐住季漻川的下巴,越来越用力,“就觉得可以离开我了?就能抛下我了?”
“你怎么敢的啊……”
林淮摇头,又叹气,很爱怜地啃咬季漻川的鼻尖:“哥哥好天真,好可爱,好喜欢。”
“林淮,”季漻川斟酌着,“你先冷静。”
“我还不够冷静吗?”
林淮扣着季漻川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我好难受啊,我这里好痛,你知不知道?我特别特别痛。”
“你不在我身边,我看不到你,我觉得我要疯了,我觉得我又死了一次。”
他双瞳深黑,脸越发白,眼角渗出血红的泪。
“你知道吗?我在巷子里喊了你七十五次。”
季漻川稳住心神:“那我给你倒水喝。”
林淮一怔,然后笑,笑得停不下来:“哥哥在逗我开心。”
可是下一秒,“哗——”,他将桌上的茶盏摔了个干净。
林淮忽然吻他,发了狠,将他嘴角咬破,又吮吸他流出的血,一遍遍地舔。
他动作有多凶狠,神情就有多慌张无助。
“我第一次找你,闻到你就在那里,可是你没有回应我。”
“我就想,是不是有别人威胁你,你说不了话。”
他忽然开始哭,鬼的眼泪是红的,像一片血挂在他瘦窄的下颌。
“第二次叫你,我觉得你就站在我前面。”
“如果你伸手,”他说,“我会接住你,抱抱你,亲你,安慰你。”
“后来我发现,我找不到你。”
“你在躲我,像躲一个要你命的鬼。”
“而我比你更害怕,”林淮咬上季漻川的锁骨,小虎牙留下深深的牙印,“我怕你跟我置气,我怕你被别的鬼骗。”
“我怕我来晚了,然后再也找不到你。”
“哥哥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一边找你,一边在心里想,我该怎么和你解释。”
“如果道歉的时候,我哭一哭,是不是就能哄你原谅我。”
“可是后来,我就不想跟哥哥道歉了。”
“我是鬼,哥哥怕我、讨厌我,都是理所当然。”
林淮扣住季漻川的手,十指相扣,对他笑:“所以最后,我告诉自己,等我找到哥哥,我会惩罚哥哥。”
“哥哥,林景……”
“如果把你杀了,跟我埋在一起,”他问,神情看上去甚至有点天真,“你会怪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