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怎么了?”
顾先生从一旁的热水壶里为老人接了杯热水,放在桌上,然后蹲下来仰头充满敬意地看着他。
老人看了看顾先生,又抬头看了看西川千绪和松田阵平,长长地叹了口气,一直弯着的脊背似乎更弯了些。
“顾先生,拜托您一定要照顾好他们。”
顾先生点点头,“那当然,我很喜欢这三个孩子。您要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我说。”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手里的橙子吃完,他才又剥了一个橙子,“这三个橙子不新鲜了,你再帮他们买几个吧,他们最爱吃橙子了。”
顾先生应承下来,看向老人的手臂,眼神里充满担忧,“那您的病……”
老人挥手直接打断他的话,“不用告诉他们,我早就看过医生了,脑梗死一旦发生很难疏通,只能尽量控制病情不再恶化。”
他叹了口气,从一旁破旧的灰色布兜里拿出一大袋药,抖落在桌上。
西川千绪上前一步,低头一盒盒地拿起来查看。
阿司匹林、胞磷胆碱钠、珍珠通络丸……
全部都是治疗脑梗死的药物,终身服用。
与其一同被抖落的还有许多皱皱巴巴又泛黄的零钱:五元、二十元、一百元、甚至还有一些零碎的一元钱和五角硬币。
陈旧昏暗的店铺内突然安静,静的只剩几人的呼吸声。
老人伸出布满皱纹和黑斑的手,数了数剩余的零钱,轻声道,“这是我剩余的全部积蓄了。”
他低着头,浑浊的眼睛睁开,眼眶逐渐湿润,语气里满是面对疾病的无奈,“我都这岁数了,死不死的无所谓,但他们不应该被我拖累啊……”
“他们才多大?他们必须得上学啊!”
老人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顾先生的手臂,从沙发上驼着背站起来,又瞬间跪在地上,浑浊的双眼充满清澈透明的泪水。
“顾先生,就当我求您,让三个娃子好好读书,好好念个大学……”
“别告诉他们我的事,不要让他们记挂我,最好能把我忘喽,一个老头子,不值得……不值得……”
顾先生彻底愣住,看着面前一直挺直脊背的老人如此低三下四地求他,他反应过来连忙搀扶着老人站起来,语气焦急,“哎哎,这可使不得啊,我本来就要好好照顾他们的,你就放心好了!干嘛呀这是!”
老人痛哭流涕地死死抓着他的手,不住点头,“谢谢您,谢谢您!”
“我有些话要跟他们说,能不能麻烦您记住,等我死了再告诉他们?”
顾先生连忙点头应下,双手紧紧回握住老人的手,“您说,有什么话我一定帮您带到。”
“sidcfbdka_-$(@)#_+38'! \"?)……”
老人声音哽咽,说得很快很多,让人听不清楚他说的内容。
顾先生伸手在老人背上顺了顺,“老人家,您说什么?慢些说,我记着。”
一直保持沉默的西川千绪看着老人的样子,出声提议,“或许,可以录音,以后转交给他们。”
顾先生眼睛一亮,掏出手机打开录音。
老人再次重复了一遍,依旧没有人听清楚他说的话。
西川千绪却突然愣在原地,满是不敢置信的眼眸倒映出老人录制音频的身影,前世发生的种种如放映带般不断出现在脑海中。
原来录音是这么来的,原来爷爷的苦衷是这个……
种种谜团在此刻得到了答案,一切闭环。
“哈。”
她突然轻笑出声,自嘲地摇摇头,不顾脚底的疼痛跑出店外。
松田阵平迅速看了一眼三人,皱眉思索着跟了上去。
西川千绪不愿说,所以直到现在,他也不清楚她的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她痛,他也痛。
西川千绪跑得很快,快到松田阵平用尽最快的速度也只能堪堪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直到她跑到一处很偏僻的树林里,停在一片早已结冰的湖前,松田阵平喘着大气停在她身边。
他扭头看了眼神色泰然自若的西川千绪,又想到她的脚伤,两眼一黑。
她静静站在湖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结冰的湖面,等待松田阵平缓缓平复呼吸。
“这里,就是我曾经自杀的地方。”
她的话如平地惊雷般震得松田阵平当场愣在原地。
“什么?”
他下意识开口,眼神缓缓转向一望无际的湖面。
“松田,来听听我的故事吧。”
西川千绪语调平稳,双眼盯着某处虚空,轻轻握住松田阵平的手。
……
宵宵和阿灵死了,被她的冲动和无知害死了。
千绪呆傻地坐在警局,麻木地回答着警察的问话,直到顾先生来接走她。
顾先生告诉她,以后她就跟着他生活了。
她没有反抗,也没有任何意见,弟弟妹妹因她而死,她也不配再拥有拒绝的资格。
千绪选择性地不想去过问爷爷的事情,只知道那几天顾先生很忙很累,常常是半夜才回家。
同时,她也开始怨恨爷爷,为什么爷爷要抛弃他们?
如果那天爷爷没有说出那样的话,她也不会带着弟弟妹妹不顾一切地跑出去。
可她难道就没有责任吗?
从那以后,每每午夜梦回,千绪总能看到弟弟妹妹沾满血倒在车前的身影。
从那以后,她一直活在愧疚和自责的痛苦之中,不停地、反复地拿这段回忆折磨自己。
从那以后,在顾先生家里生活的那些年,千绪每年春节都能收到一个又大又圆的橙子,她知道,那是爷爷送的。
她想不通,也曾问过顾先生,爷爷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可顾先生的回答是爷爷没有任何苦衷,他只是单纯的嫌弃他们是累赘而已。
她也曾偷偷跑到爷爷的店铺里去问他,可爷爷一句话都没有说,拿着扫帚把她赶了出去。
自此,千绪日日活在痛苦之中,唯一能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是对爷爷的怨恨与不解。
直到跳湖自杀那天,顾先生突然出现,给她播放了一段录音——爷爷的遗言。
她听不清爷爷说了什么,也不想再听。她一把拍掉播放录音的手机,和顾先生吵起来。
顾先生大骂她没有良心,害死了两个孩子,还眼瞎心盲,连去世的爷爷都不肯原谅。
她愣在原地,再次质问顾先生爷爷到底是不是爱她的,这次顾先生沉默了。
她的心里渐渐浮上一个从未深想也从不敢深想的猜测,但是……如果是真的,那到底是为什么?
她脑中紧绷了十五年的弦在那一刻彻底崩裂。
原来这么多年,她一直在自欺欺人,那她这些年来对爷爷的恨又算什么?
她是多么的愚蠢、自私、无知,正如顾先生所说,她就是个白眼狼。
在那天晚上,她站在湖边,望着万家的灯火,远处漆黑的湖面似乎倒映出曾经美好的回忆。
她和弟弟妹妹们打闹、挤在电视机前看春晚、比赛嗑瓜子、抢着吃饺子、在大年初一的早上收到爷爷送的甜甜的橙子……
千绪抬头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万家灯火,却无一盏为她所留。
那就用她的命来为过去的罪行赎罪吧。
她不再犹豫,扯出最后一抹笑容,向后倒去。
窒息感扑面而来,求生的本能让她开始挣扎,几分钟后,意识沉沉。
月光洒在湖面上,仿佛冲破黑暗的光明,亦仿佛爷爷和宵宵阿灵在上面笑着朝她招手,她嘴角轻扬,看着光点越来越远,伸出手企图触摸。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听到一个声音。
“世界错误已修正,正在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