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墨色倾倒,群峰轮廓在暗蓝穹顶下渐次模糊。山风掠过枯枝发出呜咽,惊起林间寒鸦扑棱棱掠过头顶。
白苓屈膝跪在冰凉的山岩上,用手撑着眼皮,左顾右盼,可连只野兽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就别说怪兽了。
她扭头看向身侧青年,有气无力道:“大人,你不是说有怪兽看吗,为什么怪兽还不出现?”
“是呀。”阿慢也重重点头附和,“而且我们非得在这里等吗?”
此刻,他们正身处于夹山道旁一处开口石隙中,借着杂生草木遮蔽身形,石隙略有些矮,还不是特别深,他们三人只能趴在地上,还得曲着腿。
少年蜷在石缝最里侧,红色衣摆沾满苔藓,正龇牙咧嘴揉着发麻的腿肚:“这山道异常险峻,有些灵识的动物都不会过来,或许此处并无怪兽,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呢?”
白苓赞同点头:“是啊,也有可能怪兽今晚不走这条路呢?”
晏惊鹤玄色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闻言轻笑:“阿怜再耐心等一等,怪兽马上就到。”
白苓瞧着他笃定的神情,张唇还想问什么,却被冰凉的指尖抵住唇。
他压低声音:“来了。”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阿慢耳尖动了下,瞳孔瞬间缩成竖线,也低声:“确实有东西来了,数量不少,分量也不轻,想来是群大块头啊。”
“还真有怪兽。”白苓眼睛亮了亮,灼灼盯着石路上被月光拉得扭曲怪诞的影子,可不多时眸中浮出了疑惑。
从他们眼前走过的并非是什么大块头的怪兽,而是人。
赤膊的汉子们被压得佝偻如虾,肩胛骨被藤条勒出深紫淤痕。他们背负的竹篓里黑石垒叠,偶有蓝紫色幽光自缝隙渗出,恍若鬼火。
前前后后几乎有上百号人从他们眼前走过,直到脚步声彻底远了,三人才从石隙里出来。
“那些石头是?”白苓望着远去的乌泱泱的影子。
晏惊鹤顺势揽住她的腰身,吐息拂过她耳畔:“银矿石。”
“银矿石?”阿慢挠挠脑袋,“那怎么黑不溜秋的。”
白苓笑了声:“自然银矿石以游离态银为主,呈银白色金属光泽,表面常因暴露在空气中容易氧化形成黑灰色、锖色。”
阿慢更迷惑了:“什么游离,又什么氧化啊?”
白苓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把高中背的那点化学知识说出来了,只能说得更通俗易懂一些:“就是银矿表面和空气接触,会形成黑灰色的膜,不过里面还是银色。”
“原来如此。”阿慢恍然大悟,极为佩服地看向白苓,“姐姐好博学。”
晏惊鹤也略带几分趣味:“本相竟不知,阿怜还有这般才学。”
“看了几本闲书,略知一二,算不得什么。”白苓哈哈干笑,眼底闪过几分心虚。
其实她高中化学并不好,对银矿这么熟悉,纯粹是因为当时天天做白日梦幻想自己能拥有一座金矿、银矿什么的,所以对这些格外留心。
没想到这一记就记了上百年,还真让她碰上真的银矿了。
“所以传说不假,这鹿台山真有银矿啊?”白苓搓了搓手,“这些人应该是开采银矿的工匠,那守卫银矿的怪兽,是不是就不远了?”
晏惊鹤看着她兴奋的模样哑然失笑:“阿怜真聪明,不过本想所说的怪兽,就是这些人。”
“啊?”白苓怔了下,“可他们都是人,也不是什么马尾羊,白毛猪,还有什么人面鸟啊——”
想到什么,她话音突然一顿,和阿慢对视一眼,他们均看出的对方心里所想,并且相同——
能变成人形的“怪兽”,那只能是“妖”了。
白苓试探问:“莫非是他们都是妖?”
晏惊鹤倏然一乐:“阿怜还真是奇思妙想,不过,是人是妖还是怪兽,阿怜得跟本相一探究竟才知。”
他牵起少女的手,十指相扣:“走吧。”
听青年这口吻,那采矿的工匠应该不是妖,那会是?
白苓和阿慢又对视一眼,跟着晏惊鹤,追上了那群采矿的工匠,但中间留了一段距离,好让他们不发现有人跟踪。
他们一路跟到大山里面一个村落,说是村落,但更像是一个大型冶金工坊。
灯火通明,火花四溅,数十座熔炉如赤红巨兽匍匐,工匠们挥舞铁钳的身影投在崖壁上,扭曲成张牙舞爪的妖魔。
想来那些矿石便是送来此处冶炼的。
而有意思的是,这座冶金村落门前有三座青石像,就是传说中的三种怪兽——人面鸟、马尾羊和白毛猪。
更有意思的是,此刻正有人在这三座石像前杀人祭祀,火把烧红了天,背着矿石的苦力麻木至极地从一具具尸首上踏过去。
“这就是觊觎神兽之银的下场,格杀勿论!”之前拿刀砍人的人高声大喊,“人面鸟啄目,马尾羊食心,白毛猪啃骨!”
白苓也看大概明白了,鹿台山确实有银矿,但镇守银矿、杀人分尸的并非是什么怪兽,而是这些假借“神兽”之名妄想霸占银矿的人。
他们为自己独占银矿,放出怪兽谣言,为的就是警告胆小者不敢过来,并名正言顺杀胆大者。
“阿怜觉得这幕后黑手会是何人?”晏惊鹤勾起少女的一缕青丝,漫不经心把玩。
白苓蹙眉,认真思索后开口:“这工坊规模不小,方才采矿的苦力就有上百人,而里面冶炼的工匠估计也不在少数,这里还处处有人把手,瞧着都是训练有素的,鹿台山乃京畿之地,敢这般猖狂行事……想来那人地位不低。”
“本相的阿怜真是好生聪明。”晏惊鹤轻笑感叹。
阿慢眨着大眼睛,真诚发问:“姐夫,这幕后之人不会是你吧?”
“啥?”白苓歪了歪头。
晏惊鹤的表情也十分古怪。
阿慢认真分析:“姐姐说那人行事猖狂、地位不低,还如此心狠手辣,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干这种事,不就是晏相吗?”
白苓眼皮挑了下,阿慢所言确实有理,不过……她对青年眨了眨眼,希望他能解释一二。
晏惊鹤面无表情:“阿怜想什么呢,不是本相。”
他堂而皇之道:“本相若是想霸占这银矿,才不会搞这种魍魉手段,本相会光明正大霸占,好让所有人都知道是本相所为,受千夫所指。”
白苓眼角抽搐,这叫什么,坏得坦坦荡荡吗?
被千夫所指居然还如此骄傲,果然是蛇精病的脑回路。
不过她倒是相信他的话,晏惊鹤虽然行事诡谲、出其不意,但一向是摆在明面上,这种背后里的阴招不是他的作风。
“所以……”白苓挑起眼尾,意味深长,“大人你今日来不只是带阿怜看怪兽吧?”
“阿怜真聪明。”他最喜欢说这句话。
晏惊鹤眸中忽然泛起奇异光彩,广袖迎风展开,袖间有一道奇怪声音骤响,声裂金石。
顷刻间,无数道破空之声响彻云霄,箭雨遮天,玄甲卫自四面八方涌出,刀锋映着熔炉火光宛如赤龙出鞘。
血光与熔炉火星交融,火树银花不夜天,开到极致的诡艳。
“放心,阿怜,本相只杀该杀之人,其余工匠、苦力等受胁迫之人,本相皆会网开一面。”晏惊鹤轻轻出声。
白苓在刀光剑影中仰头看他,青年侧脸镀着熔金般的光晕,眼底却凝着万年寒冰。
她听着厮杀声,问:“大人要夺矿?”
“是。”晏惊鹤漫不经心回。
白苓不解:“大人要这银矿何用?”
他不是爱金银的性子。
“聘礼。”厮杀声里,晏惊鹤的声音依旧清晰,声若玉碎般清凌,“本相会将此矿连带着幕后贼人都献给圣上。”
他一字一顿极为郑重:“为阿怜要一个诰命。”
白苓忽然想到阿慢曾和她说过,晏相虽然罪大恶极,却无人敢质疑他如此年轻便位极人臣,只因为他——建功无数。
这次,他是为她建功,为她要一个诰命。
白苓懂他的意思,要诰命,无非因世人皆嘲她无名无姓、身份低微罢了。
而今日,哪有什么心血来潮的游山玩水,不过是算无遗策的权相,早将满心算计和阴谋都淬成了刺向敌人的刀。
而这把刀的柄,正温柔抵在她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