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城门口的杂粮摊子支得比往年迟些。张瘸子缩在冒烟的火盆旁搓手，都已立夏，天知道怎的今晨起来降了温，他忙找出本已收好的炭盆，木炭受了潮，炭灰混着水汽沾在粗麻衣襟上，倒像落了一层脏雪。他掀开盖米缸的油布时愣了神，昨个儿晒得金灿灿的陈米，这会子全潮得发了霉味。“日头爷定是被雷劈了脑袋！”他踹了脚歪在墙根的竹匾，匾里晒干的红枣早被夜雾泡胀，活像老太婆皱巴巴的眼珠子。对面卖炭翁裹着三件单衣还在打摆子——昨日分明有人穿纱衫摇着蒲扇来买冰鉴。
雾里传来车轮碾碎薄冰的脆响，货郎推着独轮车直骂娘:“昨日卸在城隍庙的石榴花还晒得能点着火！”竹筐里刚摘的嫩荷叶全蜷成墨绿色，露珠滚过叶脉时竟结出霜纹。两个更夫缩在墙根分食冷酒，腰间铜锣凝着水珠：“守了二十年夜，头回见着卯时的梆子声能呵出白气。”
宫墙阴影里忽然滚出个鎏金暖炉，守夜太监踩着满地残炭直哆嗦：“昨儿申时西六宫还撤了地龙......”他玄色袍角沾着未化的冰晶，昨夜晾在庑廊下的貂毛领子此刻冻成硬邦邦的乌铁片，在雾里晃荡着像吊死鬼的舌头。
茶楼二楼突然“吱呀”推开半扇窗，露出南边茶商煞白的脸。他腕子上缠着昨日新求的晴雨绳，此刻红绳吸饱潮气胀成暗紫色：“辰时三刻！诸位且看辰时三刻！”话音未落，雾中传来瓦片爆裂声——南薰殿琉璃顶上昨夜新扫的浮雪，竟在晨光里腾起幽幽绿烟。
众人只道今日是个鬼怪天气，说着碳价要涨、米价要涨之类的民生大事，还有一些东城王家娶了面铺李家的二女儿，西城打铁的汉子续弦一位美娇娘一类的八卦。谁也不知道昨日宫里谁的心死了、谁又命丧了……
汉白玉阶还是朱色红墙都已变回干净无垢的样子。景帝将东宫薨逝的消息压下，那些亲眼见到太子坠楼的宫人侍卫晏驾日夜里已被悄声了结，不能再将真相告于他人。
三日后国公府的红绸喜字被紧急摘下，因为早朝时陛下亲传了“太子突染急症，因病薨逝。”的消息。
此乃国殇，三日内全城禁彩帛，布店须撤下红绿绸缎；贩夫走卒需在笠帽系白麻布条；朱雀大街的红灯笼全部换成白色；茶肆酒馆的舞姬乐手休沐回家……整个上京都笼罩在一片压抑与悲伤中。
七日后，启殡日。全城着素服、妇人去首饰。寅时的雨丝裹着纸钱灰，在玄武门城楼上织成青灰色的罗网。二百四十名挽郎抬着柏木彩绘梓宫，玄色翣扇上的日月纹浸了水，晕染出浑浊的泪痕。按亲王礼制本该用六翣，皇帝却赐下天子规格的八翣——多出的两柄绘着闭目凤凰，翅羽断裂处露出未刮净的朱漆。
“伏惟殿下，毓德椒闱...”礼部侍郎诵读谥册的声音在垂拱殿前发颤。跪在丹墀下的官员们盯着绯色公服上凝结的雨珠，仿佛那些水渍正顺着织金革带渗进骨髓。有位老翰林突然以袖掩口，咳出的血沫染红了素纱中单——多日前东宫讲筵的墨渍还留在他指甲缝里。
十六名尚宫捧着鎏银注碗向棺椁酹酒时，皇后突然扯断了腰间玉环绶。金丝玛瑙珠子滚进香炉灰里，她染着残红蔻丹的手指抠住梓宫边缘：“我儿最畏寒，这冰玉枕是谁放的？”掌仪女官慌忙叩首，额头撞在铺满青艾与雄黄的地砖上。
百官三跪九叩的间隙，雨幕中传来呜咽。枢密使捧来鎏金龟钮哀册，却见皇后将整把犀角哀杖掷向蟠龙藻井，断裂的竹节里簌簌落下黑灰，竟是在启殡前夜焚烧的九百卷《华严经》残屑，
“是母后错了，子瑜，我的瑜儿啊。”她还要说些不逼你当太子之类的话，这几日皇后已哭喊过千百回。
在皇宫里喊喊也就罢了，此刻百官在前，景帝哪里允许她继续发疯：“来人，皇后娘娘哀思过度，将她扶回宫去。”
“本宫不去，本宫要陪着太子，陪着我的儿！”
景帝上前扶住皇后，在他耳边轻轻道“皇后还是回宫休养的好，是想让国丈也跟着你一起伤心吗？”
已经白发人送黑发人，难道还要搭上双亲和全族人的性命？皇后惊愕的看着眼前的景烨……那年上元灯宴，景烨猜中自己的灯谜，又以闺名作了首藏头诗回赠。那时的他身形挺拔、样貌风流，诗文又很有才情，景烨说自己惊鸿一瞥，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她就信了，答应了之后的求娶。
起初一两年，他们也是他人艳羡的神仙眷侣，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丈夫竟然变成眼前这般陌生的样貌了。
“请陛下节哀。请娘娘节哀。”
守灵的僧人们突然齐诵往生咒。皇后被扶下去前她最后轻抚棺椁，像透过那冰凉的木料感知他儿子尚存的体温。
……
林沐看着远处玄武门上落下的黄纸如雪。想起那一日额头上突然落下的一吻，景子瑜让他回去好好想想再回复、林沐整个脑袋都是混乱的，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就接到景帝赐婚的圣旨。他不愿意，可谁管他愿不愿意，皇命难违他林家一家老小八十二口人的姓名都在他身上，不愿意也只能愿意。
他别扭着、傲气着进了柳家大门，执拗和骄傲让他不愿意搭理柳婕，即使他心里清楚这女孩也如他一样不过是景帝乱牵鸳鸯谱的结果，他们一样没得选。他想着柳婕毕竟是女孩子面皮薄些，自己总不好直接说“我才不会和你圆房。”这样伤人的话。新婚夜就这样冷落着她，等几日后，即使再愚钝木讷也能明白自己的想法，那时再去与她好好说说约个来日和离一别两宽的期限。
可林沐没等到自己想清楚、没等到柳婕想明白，却等到了景子瑜魂归九天的消息。
他哪里敢信前几日还和自己牵手说话的人就这样说没就没了。宫里的消息是病逝，可景子瑜一年到头连风寒都难得发一回又怎么会沾染急症突然薨逝呢。
他不信，可他不信又能如何。
林沐没有擅自进宫的资格，就算进宫又能问谁，谁又会说。他想到景子璎，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姑爷这是要去哪？”彩环拦住去路。“小姐说了这几日外面不太平，姑爷还是莫要随意走动，在府里好好休息，有什么要办的、要买的，吩咐小的们去就好。”
柳婕要面子，自然没把新婚夜被丈夫晾在一边的丢人事说出去。可第二日彩环进来请新人梳洗时看到那一地狼藉就什么都猜到了。
她自小跟着柳婕，哪里见得小姐受这般闲气，可她偏偏还不能声张，心里就默默记下了这笔账，打算来日再报。
难得今日林沐想出府，她偏不要他如意。
“你们，给我看好了。”唤来两个家仆一左一右看住院门“别让恶人进来伤了咱们新姑爷。”
这一关就是七日，到了今日的启殡日。
青石板上的晨露还未散尽，棺椁已经碾过林沐亲手题过诗的三十二道门廊，这是大夏的风俗，每届的兴科状元都可在朱雀大街的牌坊门柱上题词。那是他高中的那一年亲笔题的。那时景子瑜就在旁边的马背上看着。
他说“林沐，恭喜了。”然后笑得比自己考了状元还要开心。
“姑爷仔细风寒。”小厮捧着件大氅过来，看见他单薄肩头在素绢宽袍下显出嶙峋的轮廓，初夏里浸透的雨水仿佛凝在骨髓里，让这件本该垂坠如月的白衣显得格外沉重。
远处铜锣惊起寒鸦，林沐忽然踉跄半步。腰间的玉坠碰在门环上，碎成满地凄美的泪珠子——此刻泪珠似的滚进青砖缝里，正撞上送葬队伍抛洒的纸钱。
“让开！”见他是从国公府门里出来的，羽林卫猜出身份不俗，原本的呵斥变成耐性劝诫穿透薄雾“这位大人还请节哀。”
林沐看着自己投在石阶上的影子，像幅被雨洇湿的工笔画。四年前殿试那日太子抚过他袖口的云纹，说这料子太轻，要赐他蜀锦。如今蜀锦裁的衣裳都锁在樟木箱底，独这件素绢是连夜赶制的。
“跪！”礼官高呼，街边行者立者都应声而跪。
“拜！”礼官再呼，跪者叩首。
“启！”礼官在此最后一呼，叩首者可抬首跪直，目送棺椁经过。会来事的这时往往要哭一场或唤几声“早生极乐”，日后得个重礼的好名声。
棺椁经过时带起的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腰间玉坠的系带，如今只孤零零的挂着一块残破的碎片。这玉原是一对，景子瑜那日拿走的正是另半枚，景子瑜让他想清楚后找自己要回去，可惜以后再不知向谁要了。他那一半刚才碎了，这也好，不用去要了。而他不知道的是另一半如今也是碎的，那碎玉此刻躺在金丝枕畔，贴着再不会起伏的胸膛，那是英王偷偷塞进去的。
纸灰落满肩头时，他听见自己骨骼发出瓷器开片的轻响。远处传来礼官拖长的“起——灵——”。
棺椁继续向前。突然，林沐意识到至此再也见不到这个人，像把钝刀连皮带肉的割开心事。
碎玉坠第再次磕上门环时，林沐好像终于听见即几日前碎在宫阶上的玉声。
青石板上金丝楠木的纹路正在吃人——先是吞了那人执卷时微曲的指节，继而蚕食暴雨夜贴在屏风上的剪影，最后连冬日策马时呵出霜气都嚼碎了。
“殿下……”喉间涌出的铁锈味冲散了晨雾，袖口暗绣吸饱了掌心渗出的血。羽林卫的呵斥忽远忽近，像极了儿时中秋那人醉后抚着他后颈说的那句“明月君”。
碎在砖缝里的玉突然活了，跳起来撕扯他的三魂七魄。一块是弘文馆内共度的第一个惊蛰，两片是苍梧悬崖错过的半寸指尖，三块四块是玄武门上星子般的长明天灯。最后一块滚到棺椁碾出的湿痕里，化作那人苍白的唇色。
“回来——”这声嘶吼震碎了眼眶里的凝冰，滚烫的液体坠在青砖上竟冒起青烟。他踉跄追出半步，腰间碎玉佩撞上门环，裂痕处渗出朱砂似的血——是谁人心头一抹。
纸钱突然化作那年上元节共放的河灯，林沐伸手去捞，却被羽林卫的枪戟削落半截衣袖。
“你还没听我的回复呢……你起来问我啊……”一口血呕在青石砖上，像极了谁那夜绽开的血花一片。
……
“谢大人体谅。”彩环见柳婕点头塞了个银锭到羽林郎手中，那人掂量手里银锭满意的回复“好在兄弟们中有人认出他是林公子，不然真就……都是误会，县主也要劝劝林公子，莫要太过伤怀才好。”
“谢谢大人提点。”又拿了两吊钱给他“这些，请羽林卫兄弟们喝酒。”
“县主客气了。”那羽林郎走后，柳婕坐回床榻旁，看着床上昏厥未醒的林沐。
她是真的很气他冷落自己，此刻却又真的很怜惜这样的林沐。他对儿时同窗的太子尚且这般，对自己也会很好的。
柳婕天真的以为林沐只是不满入赘，不满受人胁迫。她觉得只要自己真心相待，林沐定能回心转意，发现自己的好。
她就这样把自己哄好了。
从小一切都来得太轻易，除了练字，柳婕从未尝过什么叫“得不到”，她以为真心也不过就是真心付出就必然能换回。
“彩环，你去将外祖给的那株野山参拿来。”
“小姐！”
“你没听刚才大夫说，他这是气急攻心，伤了脾胃，让药师给他做些人参归脾丸备着，将来好好调养。”她接着说“他有才华自然孤傲些，这些年为着秦家的事他备受牵连没有施展之地，如今让他入赘他心里自然委屈。以后我定要好好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