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军直到十月,这次刘季的队伍没有因为胜仗而骄傲。
武关的月色浸着张良的青衫,他立在峭壁边缘,山风卷起广袖如鹤翼舒展。指尖掠过舆图上的丹水标记,他忽然轻笑出声:“守将屠奎,其父是邯郸东市的豕屠。”
刘邦正抠着脚上冻疮,闻言抬头:“你他娘连这都知道?”
“他每日往关外索要活羊三百头。”张良的玉簪映着月光流转,“屠户之子,最懂待价而沽。”山雾漫过他眉眼,竟似骊山温泉蒸腾的氤氲。
月光如水,洒在武关外的松林与断崖间,远处传来羊群低鸣,混着山风呜咽。刘邦揉着冻疮的手顿了顿,咧嘴骂道:“这狗娘养的倒会享受,老子连块热饼都没啃上!”张良未答,只是俯身在舆图上添了几笔,墨迹晕开如丹水蜿蜒。
他低声道:“明日派周勃带三千老弱往山坳,虚张声势,乱其心神。”
刘邦抓起酒囊灌了一口,抹嘴道:“成,你说咋弄就咋弄,反正老子信你这读书人。”张良闻言,唇角微扬,转身望向关隘灯火,眼中却闪过一丝冷芒——屠奎的贪婪,正是破关的钥匙。
周勃带着三千老弱残兵往山坳去。破晓时分,武关守军望见七十二道炊烟腾空,松林间忽现玄黄旌旗——那旗面是用秦军尸衣染就,经夜露浸润,腥气随风飘上关隘。
“五万灶,十万旗。”张良执笔在竹简勾画,腕上骨节分明如白梅枝桠,“今夜添派三百妇孺,背空箩筐绕山三周。”
郦食其醉醺醺凑近:“老夫背《战国策》可否?”
“先生当背珠宝箱。”张良指尖掠过他腰间酒葫芦,袖中忽然抖落一卷齐纨,“屠奎之妾是临淄歌姬,最喜这等蛟绡。”
天边晨曦微露,山坳中炊烟滚滚,三千残兵裹着破布甲,佝偻着身子挑柴点火。周勃提着断柄长矛,沙哑着嗓子喊:“再添几堆,烧出气势来!”老兵们咳嗽着应和,烟尘呛得人睁不开眼,可那七十二道炊烟却如鬼魅,直冲云霄。
武关箭楼上,屠奎披着厚裘,眯眼远眺,身边副将低声道:“将军,这烟火怕有五万兵马!”屠奎冷哼,手指摩挲着佩刀上的“忠”字:“那沛公,能弄出什么花样?”可他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不安。
山下,张良负手而立,风掀起他未束的长发。郦食其醉态可掬,拍着酒葫芦道:“子房啊,你这虚兵一招,吓得屠奎那屠户怕是要尿裤子了!”
张良淡淡一笑:“还不够。明日午时,先生可愿叩关一行?”
郦食其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好!老夫这把老骨头,正好耍耍那贪鬼!”
。。。
武关正午,烈日炙烤着关墙上的青苔,守军长矛反射出刺眼光芒。郦食其踉跄着上前,身后十口漆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守军喝问:“何人?”
他甩了甩袍袖,高声道:“沛公使者,献礼屠将军!”箭矢擦着他脚边飞过,他却毫不在意,醉眼半睁,笑得狡黠。
郦食其的白袍缀满晨露,抬着十口描金漆箱叩关。守军箭矢钉在脚前三寸,他仰头饮尽葫芦残酒:“告诉屠将军,临淄蛟绡遇血则化霓裳!”
屠奎的指节在珠宝箱上敲出《秦风》节拍,忽然抓起把南海明珠:“张良怎知我夫人生辰?”
“子房先生观星象而知。”郦食其突然撕开漆箱夹层,露出半卷骊山陵寝图,“将军可知,这比和氏璧更值钱?”
关内,屠奎坐在虎皮大椅上,面前堆满珠宝。他捏着明珠,眼中贪光闪烁,低声问:“张良果真如此神机妙算?”
郦食其哈哈一笑,撕开夹层,陵寝图上墨线勾勒的墓道宛如龙脉。屠奎呼吸一滞,喃喃道:“骊山陵寝…秦皇宝藏?”
郦食其趁势添油加醋:“将军若献关投诚,沛公许你黄金万两,外加这图中之秘。”
屠奎沉默片刻,忽然拍案大笑:“好!今夜开宴,为夫人庆生!”
当夜,武关角楼垂下九尺白绫——屠奎用这绫罗给爱妾裁了新衣,烛光下,他醉态朦胧,竟未察觉亲兵眼中的杀意。
刘邦的赤霄剑刚出鞘,张良的玉箫已抵住他腕脉:“且慢。”山风掀起他未束的长发,竟似黑瀑泻入月光,“屠奎的佩刀还刻着‘忠’字。”
话音未落,关内突然响起《黍离》悲歌。屠奎的亲兵撞破府门,血刃上挑着珠宝箱:“诛杀叛将!”
张良的箫声忽转激越,惊起满山昏鸦。刘邦的佩剑终于出鞘:“樊哙!给老子砸了这破关!”
子夜,武关内外杀气弥漫。关内宴席未散,屠奎醉卧妾怀,手中犹握着明珠。亲兵提刀而入,血溅白绫,他连喊“忠”字的机会都没有,便身首分离。悲歌四起,守军惊惶失措,关门大开。
关外,三千死士从丹水潜游而入——那是张良三日前命人测定的暗流,水面泛起涟漪,映着月光如鳞。樊哙一脚踹碎角楼木门,吼道:“杀进去!”刘邦提剑冲锋,笑骂:“娘的,这关老子拿定了!”
屠奎的首级被挂在箭楼时,朝阳恰好映红张良的侧脸。
他正用秦军血在城砖上画卦,腕上玉镯叮当,竟不沾半点猩红。
张良振袖掩去碧玉寒光,转身时广袖拂过满地降卒,“明日当有暴雨,沛公速取峣关为要。”
刘邦嚼着烤焦的马肉,将酒囊抛向山涧:“娘的!读书人狠起来,比老子屠城还利索!”
涧水倒映着张良远去的身影,青衫掠过染血的大地,恍若仙人踏尸骸而行。
翌日清晨,天色阴沉,暴雨如注。武关残垣断壁间,血迹被冲刷殆尽,只余几面玄黄旌旗在风中瑟缩。张良独坐崖边,手持玉箫,目光穿过雨幕,望向峣关方向。
郦食其撑着破伞走来,笑道:“子房啊,屠奎死了,你这卦可还准?”张良低头拨弄箫孔,轻声道:“卦无生死,只论天时。”雨水顺着他青衫滴落,玉镯在雨中泛起幽光。
远处,刘邦的笑声隐约传来:“老子拿下峣关,请你喝酒!”
张良闻言,未答,只是吹起一曲《高山流水》,箫声悠远,似与暴雨共鸣,响彻山谷。
众人闻言哄笑,围着篝火议论昨夜惊变。樊哙拍着大腿:“娘的,那屠奎还以为自己得了宝,结果亲兵一刀砍了脑袋!”
周勃皱眉,低声道:“七十二灶,三千兵,硬是唬住了五万守军…子房这脑子,忒吓人。”
郦食其灌了口酒,醉眼朦胧:“老夫叩关时还以为要掉脑袋,谁知他连亲兵反水都算准了!”
然而,刘邦却沉默了。他站在雨中,赤霄剑插在地上,烤焦的马肉咬在嘴里忘了嚼,目光死死锁住崖边的青衫身影。
他忽然懂了。
往日里,他们不过几千人马,风餐露宿,刀口舔血,张良从不显山露水。
那时物资匮乏,全靠他去跟别人拼命弄来粮草银两,刘邦只当他有些门路,未深想。如今队伍扩到几万,萧何在后方源源不断送来钱粮,张良却如蛰龙出渊,大放异彩。
七十二灶虚兵,妇孺绕山,贿降屠奎,甚至连亲兵反戈都在他算中——这哪里是谋士,分明是翻手覆云的鬼神!
更可怕的是,张良明明买通了屠奎,却没指望他真降。贿赂只是障眼法,为的是让屠奎松懈,指挥失灵,好让亲兵趁乱发难。
三千死士潜丹水,早在三日前便测好暗流,一切如棋局,一环扣一环,滴水不漏。
刘邦感到一阵锋利的寒意钻进骨头,不同于郦食其那炙热的狂放,和高阳酒徒的豪情迥异。张良像一把冰冷锋利的刀子,刺得人发颤,却又让人爱不释手。
雨水打湿了他的鬓角,他忽然想起沛县酒肆里听来的传闻——博浪沙,张良持铁椎刺秦,险些砸中始皇帝车驾。那时的刘季还是个市井亭长,醉后拍桌大呼:“这张子房,真是条汉子!”如今,偶像成了下属,而他自己,正一步步踏入关中,离秦始皇当年的位置越来越近。
感慨涌上心头。他抓起酒囊猛灌一口,喉头火辣,目光却柔和下来。
张良回眸微微一笑,玉镯叮当作响,未答,只是望向雨幕尽头的峣关。那一刻,暴雨如龙吟,似在为这对君臣奏响一曲乱世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