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酷热难当。
张问远觉得生活太累太操心,换个人眼里却并不是这样的。
活的久真的是快乐的事情。反正刘继中那假道士手里有了闲散银钱就来盛镇,也不管是不是过年过节的,随心所欲。每年得来上三趟五回的。
刘老道最大乐趣就是让这帮小辈排排队,上来给一人一块银元。听听,看看,一块银元!人手一块!刘道爷威武。
听孩子们一声一声软软糯糯或者清清脆脆叫:“刘爷爷!”人生得意,未过如此。
这刘老头今年六十六,越老越活的精神。牙齿虽然又掉了两颗,吃东西速度一点没减。相比旁人刘老道可算过着吃喝不愁志满意得的优渥好生活了。
那可不是的,出去的时候,不管什么人看见都来尊称一声的郎中,越老越有含金量。
含金量这东西和技艺关系极大。你的价值取决于自身和别人之间有多少可以交换的利益。打工不就是提供自己的劳动或者服务,帮助雇工的东家创造价值。至于你是作为家丁、厨师、园丁、塾师,还是管家,那就各凭本事了。
老道不愿服老。他如今自我感觉良好。自己小有名望不说,高徒盛小生已成长为杏林高手,就连后来专心于药学的半路徒弟肖为也声名鹊起,二十年间成为一个靠谱药材商。能得到老道一声“靠谱”的评价有多难,松江府药材铺的老板们有过切身体验。
看着自己期待下的众多少年人们一个个的结婚生子,家庭兴旺,生活富足,老道别提有多满足。
此生无憾。
即便是死,去了泉下见到亲友故人也可以笑着面对吧。
哼,这狗屁世道,抽鸦片娶小妾欺男霸女不平事海了去的,求神拜佛都没用。老道管不来,只顾自己眼门前。一个人的能力毕竟是有限的。
像刘继中已经是很博爱的长者。赵永那厮只顾自己,就连每周末的弥撒都已经爱来不来的随口敷衍。
人心善变。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老道看透世间人和事,自己也无意站到台前或高处,随遇而安就好。能在乱世中谋取一份太平安宁,已经显得无比珍贵。管它什么清法之战,管它什么洋务运动,管它什么实业救国……
老道就想问一圈大伙儿,都有没有这么一副好身板,能扛起大旗来闯荡一番。
血流的还不够多?命丢的还不够多?希望破灭的还不够多?
这个破败的四处漏风的家国,列强包围分割的明明白白。剩下的只是他们之间争来抢去,还是发生在这片土地的争夺。
一个衰败帝国走向末路时并不是直线下坠,跌落尘埃的。左宗棠抬棺进军新省饮马伊丽,清法之战刘铭传所部得胜回师,制造局成功打造新式船炮……
在洋人老巢松江租界讨生活,老道消息灵通。
他的朋友托德献身于传教事业,广播福音。因功晋升,成为负责一座教堂的牧师。至于他的妻子斯图尔特,给托德生了五个粉雕玉琢冰雪可爱的孩子。这些年都已经长大,和母亲一起回母国求学深造去了。
托德牧师时不时来拜访老道,闲聊说一些时事。那些年里自己和妻子、孩子们大凡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来找老道师徒。情谊早就堪比金坚。
教会的消息来源很广,包罗万象。
老道除了治病救人,襄助自己子侄们以外,胸中家国的热血还在。偶尔听托德牧师说到一些长志气的事,也会起身长叹,赞一声好。洋人托德对于世俗的看法比较开明,这也是他能和老道交好的原因。
作为一个洋人,托德对自己母国发起的鸦片战争始终心怀耻辱。把毒品贸易合法化,用武力逼迫主权国家就范,这一路行径从哪方面想都是有违“文明”这个词的。
所以对于老道有些看法托德怀有很大的包容性。只不过立场不同罢了。
仅此而已。
这个古老帝国浴火重生,不知道需要付出多少的代价。圣贤们未卜先知,可在这时代留下什么明示?老道自己深谙易理,却不敢占卜国运。天下之势浩浩荡荡,岂可妄自揣度。老道有自知之明。
洋人的炮船依然在东方海岸线游弋,洋人的商船依然在东方的港口浮沉,洋人的尖顶教堂,闪烁的五彩玻璃下传教士们也依然在大江南北传颂上帝的仁慈和福泽。
东方帝国曾经有的赫赫战功在时代大潮中间显得如此单薄。世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工业化”这三个字的内在意义有多么沉重,朝廷还没有切实体会到。官办的、民办的新式工场虽然也在生根发芽和开花,距离结果还是有一段遥远的路。
然而东邻脚盆鸡却已经在一八六八年开始全盘接受西化,走上了工业化立国的道路。君臣励精图治,厉兵秣马,意图从近邻身上攫取血肉的想法,自从一八八四年虽胜尤受辱赔款的清法大战后,如同粪坑里的蛆虫一样孳生成长,渐渐成为东邻朝野上下心照不宣的野望。
*一个工业国可以轻易打败一个农业国,这是文明的巨大鸿沟,难以用规模、物资、精神力量填充。就像扔石头打不过青铜金铁。印第安人没有办法抵御昂撒白人的瘟疫病毒、火枪火炮。后来义和团发起的英勇冲锋,最终惨烈失败。
悲剧。
看不到就不那么沉重。老道不是一般的通透。要不然就不会去三清观拜三清神像的同时礼拜日还做弥撒。有什么不一样?
数年前老观主年届七十岁驾鹤西去,在当地也算高寿。道观做了一场法事。假道士刘继中听说了也没有去送行。
生老病死,各有定数。死去元知万事空,有什么悲伤也都不作数了。老观主没有留下后人,数年之后还有谁记得他?徒弟?同道?即便有,那这些人百年后谁还记得他?刘继中没有出家,也已看破红尘。
钱财真是有用,要看谁用,怎么用。这老头,手里有些银钱就四处给小辈派利是鼓励他们去经营和花销。也不管他们怎么花,更不管家里大人收不收。所以老道来钱来的容易,散的也快。
他们师徒早就没再租金七爷的商铺做医馆。师徒三个自己攒钱买了一个临街的商铺。一边做医馆,一边做药材铺。后面住着两家的家眷。可以说有了些家财。
师父愿意撒钱就撒钱,他自己挣来的可以任性。谁和师父计较准挨口水洗澡。做不到啊!
徒弟们说不心疼银钱也做不到,老头就这么个爱好。他还自己和徒弟唠叨:等他百年后弄一副好棺材,立一块碑,逢日子上坟祭拜,不枉师徒这一番情分。
这算什么要求!当我们都丧良心的?
他们爷三个还真是有良心的。行医秉承医德,没有胡乱敛财。穷则穷治,富则医富。在松江小有名望,天天忙的不可开交。
平静的池水下也有地下河暗流。
当然,其实池水从来没有平静过。至少表面上,微风还是狂风的影响可是很大的。
浔镇新周。
二十年时光,周生贵花了十多年跻身于浔镇富商行列。如今也算在浔镇扎下了根脉,有一把属于他的交椅。全拜辑里湖丝的名牌效应,周生贵赶上吃到了这一波红利。
浔镇号称有四象八牛七十二条金狗。刘张庞顾四大家因丝绸而兴旺,其他人家何尝不是如此。丝绸作为手工业奢侈品巅峰代表之作,一直占据着对外贸易的头把交椅,瓷器、茶叶都要往后稍一稍。
老板老是要拍板,拍板对了全家上天,拍板错了全村吃席。好在这次周生贵又押对了。周生贵二十多年前除夕夜收购绸行的雷霆手段,为他自己挣得一座金山。
一人得道,鸡犬不留。
从乌程搬家到浔镇时,家里人抠抠搜搜的。别说鸡犬要一起搬,就连天井里那株长了好几年,根深叶茂的石榴都让人掘起来,让船工送浔镇,重新在院子里种上。
“石榴旺我周家。”
周生贵:……
糟糠之妻,见识不一般。听她就好了。
周家还是人丁不旺。纳了两房妾室,折腾这么些年来家里的后辈子女也只有两男四女。为此周生贵特意带着妻妾到松江三清观找了刘继中问脉求治。刘继中挖空心思抽丝剥茧,寻根溯源,最后告诉他根子在自己身上。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啦!好好培养接班人。让两个儿子互相扶持,继承周家的事业。
陆平才能出众,斡旋于租界的洋人商行之间。周生贵多了一个心眼让他安家在浔镇。万一有点什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做事总得顾及一下家庭嘛。当初周生贵堂而皇之提出来这事,陆平也不能拒绝,只好这么答应下来。
陆平有没有能耐狡兔三窟周生贵管不到,只要你在浔镇有个家,其他的你爱咋就咋吧,东家这一点气量还是有的。
东家有气量不代表陆平家里老婆有气量。她那算是低嫁的。陆平有才貌,东家作为靠山又硬,所以周生贵帮忙找了家富贵二小姐。家世样貌品性都好,就是心眼不大,有特强占有欲。恨不得天天跟自家男人同出同进,就怕外面红杏出墙。
陆平也是脾气好,可以举案齐眉,也可以容忍妻子喝酒撒泼。反正在家由着她去吧。要办公事总不能再拖一起。这时代女子毕竟不会出来抛头露面。从内心深处陆平还是满意这桩婚姻的。他没有亲眷,女方那边热闹。特别是丈人、丈母娘会来事,和东家也亲厚。所以这投名状交的满分一百。东家再多心眼也没话说。
当年老五割袍断义,老二心底还是有些计较的。兄弟间都没有百分之百的信任,只有自己家人才是最亲的。
陆平在松江府赚到一个通商吏员的位置,算是给朝廷办事了。注意下,这通商吏员和通商官之间还是有沟壑的。吏等同于办事员,还不算体制内。官才是有正式编制的。吏员领的是饷银,由上级从捐税拨付来;官员领的是俸禄,从正经的衙门出。
小办事员在老百姓眼里那也是惹不起的。何况是跟洋人一起办事的能吏。
说鸟语,吃鸟屎,都已经不是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