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花坐在桌子上,手旁边儿就是地图,她微微仰头盯着老将军看,视线没一点儿遮掩。
老将军眼睛里的眼泪这会儿已经消失了,他看了眼琼花,“不知这位是圣上您的哪位公主……”
琼花即使穿着的是玄色骑装,头发被高高束成马尾,打扮中性,但惊人好看的五官跟太过沉静,没有躁动的姿态,都很容易让别人知道她的性别。
毕竟这个年纪的男孩儿,那可是一个大麻烦,绝不会这么安静的。
之所以没认出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痴傻公主的原因也很简单,这孩子眼神清澈沉稳,看他的目光带着好奇,浑身收拾的干干净净的,看上去干净又机灵,实在不像是个傻的。
“当然是大黎长公主。”
皇帝一副你问的这不是废话嘛的样儿,“所以你的意思是,僵持到现在你们还没有买通或者鼓动任何一个城里的人帮着打开城门?”
周围的将士闻言脸上表情僵了僵。
现如今大黎疆土稳固,当今更是上位之前就带着几千人奇袭东夷,把那里的氏族人多的都给杀了,留下被吓破胆的鹌鹑,这两年每年准时送礼。
周边的小国都知道当今擅奇袭战,一个比一个安静,想挣军功真的不易啊!尤其是他们这种从底层爬上来的,想要升官那就得有一场足够精彩的战役。
联络城内的人开城门什么的,虽然方法很简单很好用同时可以杜绝部分的士兵死亡。
但这对中上层的将士来说几乎就是打了一个白杖。
平平无奇,无甚值得传唱,太过顺利,只会让人觉得他们武将本就应该做到这样,而不是做成这样很优秀。
他们想打,想打一个漂亮精彩,最好能让他们闻名大黎,升官进爵。
先帝初登基时打压武将,皇帝也因为是武将的女儿生的而被忽视,直到先帝晚年,大黎边境出现兵祸,连失几城,这才有了武将被重用的情况。
而生母就是武将出身的皇帝上位之后,大黎武将的地位更是空前的高,以至于这几年,把有些人的心思给养差了。
皇帝自己做过小兵,做过千户,做过小将军,对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清楚的不行。
他看了眼桌子上的地图,语气闲适,“行,接下来我接管了,至于延误战机要不要治罪,就看你们之后的表现了。”
琼花正盯着老将军呢,听到他说话,目光短暂的在他身上落了两秒后重新归到老将军身上。
她感觉这老将军跟皇帝有一点儿很微妙的相似的地方,不是长相的相似,而是那种……神态。
所以这老将军是谁啊?
听说皇帝的母亲是武将出身,这个老将军会不会是皇帝的外公?
可他们两个看上去一点儿都不亲近。
不亲近的同时,还有一股互相针对的敌意。
琼花脑袋都快想破了也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正好皇帝在安排接下来怎么部署,她就在旁边儿听着看着。
她视线挪开之后,大将军的目光短暂的扫过她,随后垂落看着地面。
由皇帝接手之后,当天晚上城内失火,哭喊声震天响,一侧的城门打开,所有百姓都在奋力往出挤往出跑,他们身后是梁王的手下的士兵,拿着长刀一刀几个人,已经杀疯了,“关城门!!关城门!!!”
鲜血飞溅,琼花隔着晃动的火光,看着骑马杀人的中年男人,他挥刀向更弱者的时候没有一点儿愧疚,只有愤怒。
对于卑贱者不听从他话愤怒。
两支轻骑兵从两侧进入城门,没有冲撞百姓,而是直扑那些杀人的士兵,一刀一个快速解决之后直冲城内梁王住所!
圣上可是在行军鼓动的时候亲口应允了他们,如果谁能拿到梁王的首级,可以封侯!而且是可以世袭的那种!虽然是袭爵一代降一级,可那也是许多人奋斗一生都达不到的目标啊!
跑出来的百姓越来越少,进入城内的士兵越来越多,最开始还密集的惨叫声很快就几乎消失了。
琼花被皇帝牵着手,皇帝在仰头看宝镜城的城头,琼花则侧身看着远处那些刚死里逃生的百姓。
他们惶惶的缩在一块儿,像是不安的小动物,瑟瑟发抖。
这些人里,多是年轻或者壮年的男人,老弱几乎没有,妇孺有,但也不多。
琼花的眼神很好,哪怕隔了几十米的距离,她依旧能看清,有些人穿的布料明显更好一些。这应该是宝镜城里的富户。
“在看什么?”
头上落下一只温热的手揉了揉,皇帝在她身边蹲下,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觉得他们可怜?”
“有点儿。”
琼花说:“…不管穷富,在遇到危及生命的危险之后,就都变得一样了。”
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众生平等了。
“…富?”
皇帝咀嚼着这个字,看着那群沉默的百姓,眼睛微微抬起,抬手招来一队士兵,仔细吩咐下去。
士兵眼神惊喜,随即带着兄弟离开。
琼花在旁边儿把他们的对话听的清清楚楚,“…你觉得,梁王藏在里面?”
“嗯,有这个可能。”
皇帝一把抱起琼花离开这里,朝重兵把守的后方走去,“这一切太顺利了,不太对劲儿。而且我从前有个习惯,打仗之后尚且存留的平安百姓,就直接重新安排户籍生活。敌方战败的士兵则会带去服役。如果梁王躲在这群百姓里,很大可能真被他躲过去。”
到时候有了户籍,老老实实潜藏一段时间,等他们离开充州之后,梁王就又可以在暗地里搞事情了。
帐篷里,琼花坐在矮凳上,一只手撑着桌子,另一只手拿着勺子挖了一口饭塞进自己嘴里。
她吃东西比较慢,这会儿天气又渐渐热起来了,傍晚的帐篷里闷热闷热的,哪怕门口的帘子是往两边儿挂起来透气的,那种闷热也没有消散太多,这让她胃口不是很好。
勉强吃完小碗里的饭之后就停下了。
“圣上。”
外面有人进来给好不容易得闲正在看话本的皇帝汇报情况,“臣按您所说,果然在那些百姓中找到了一些身份不低的存在,他们都是梁王府的奴婢!经过一天拷打,他们把自己知道的都交代了。”
士兵恭敬的给皇帝递上一本册子。
皇帝随手接过翻了两下,紧接着就笑了,“还真是巧了。”
琼花看向他。
皇帝乐呵呵的跟她说:“我的好兄弟往金昌跑了,想让金昌的驻军跟南边儿的商队带着他顺水而下……啧啧,我们要是迟走一两天,就刚好能撞到你皇伯,跟他叙叙旧。”
琼花收回视线,就算不能叙旧也没什么,皇帝在金昌搞的事儿,应该能耽搁一些梁王的速度?
琼花不感兴趣的从矮凳上落到地上,往出走透透气。
琼花身边儿的人出来的急,这次没带。
她出来进去身边儿都跟着皇帝特意安排的两个会功夫的嬷嬷,之前上厕所也是她们带她去的。
因为有这个交情,琼花也不介意自己被紧紧跟着。
琼花是朝着远处的树林走过去的,中间不可避免的碰见了不少巡逻士兵,到现在跟没有不知道她身份的,所有见过她的人都在恭恭敬敬的低下头,“长公主安。”
整齐划一的问候,没有她的允许,没有人敢抬眼窥探她一眼。
路过一个装着人的木头笼子,笼子的柱子上嵌着密密麻麻的破碎刀片,他们一旦触碰,就会受伤。
笼子基本都是小孩儿,有的比她大,更多的是比她小的,这会儿瑟缩在笼子里盯着她。
他们的眼神很复杂,有羡慕有厌恶,更多的是恐惧和迷茫。
琼花脚步停下,远远看着,这个笼子周围有士兵在看着。
她问嬷嬷,“他们是什么情况?”
嬷嬷恭敬的低声回答:“这些孩子是从那些百姓里筛出来有问题的一部分,他们中藏着梁王没带走的孩子跟他手下的孩子,目前这些孩子里,并没有人站出来说谁才是我们要抓的人,于是这才被关在了笼子里。”
原来是这样。
“他们到现在还没吃吗?”
琼花一步步走过去,然后闻到了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
笼子不大,完全不足够一个孩子站直身体,他们睁大眼睛盯着她看。
不等嬷嬷回答,负责看守他们的士兵恭敬的单膝跪下,低着头道:“回长公主,从被抓住到现在,他们水米未进。”
琼花抬手扶了扶,示意他站起来,“…他们好可怜。”
她说:“给他们一些水跟食物吧,要不然真的饿死了,你们怎么办?”
从昨天白天圣上带人过来到现在,圣上有多尊重这位长公主,所有士兵已经互相传清楚了。
是,他甚至不是宠爱,而是尊重。
比起公主的命令会坏事,圣上更厌恶有人不听公主说的话。
而且这些孩子不过是弃子而已,有用处,但用处不大。
“遵命,臣这就让人给他们送喝的吃的。”
站起来的士兵点了旁边儿一个级别比他低的,让对方跑腿去,自己继续在原地站岗。
琼花看着笼子里的小孩儿,安抚道:“你们别害怕,只要梁王跟他属下的孩子找到了,你们就可以回到亲戚身边,领户籍好好生活了。”
她说话语调匀速而慢,并没有卡壳,显然是早就想好之后才说的。
笼子里的孩子没人说话,她也不在意,站在旁边儿等了一会儿,刚才离开的士兵就回来了。
他提着两个桶,一个桶里装着米饭,一个桶里装着蒸菜,听说是公主要的,那蒸菜里头还整了一些肉。
碗倒是只拿了几个,这会儿正是轮班吃饭的时候,大家都用着碗,哪有闲的给出来?
就这都还是他厚着脸皮自己顺的。
他对站在旁边儿的公主露出一个憨厚的笑,仿佛没看到旁边儿之前指挥他的队长,“公主,您要的饭菜,我特意让人捡热乎的弄的,就是碗实在没几个……”
他满脸愧疚,似乎因为没有做到琼花的吩咐而羞愧难当。
琼花摇摇头示意没事,“给他们分饭吧。”
一半儿饭一半儿带着油水的蒸菜,香味儿明显。
士兵给唯有的几个碗都装好,把筷子放在碗上,碗刚放在笼子外面,就有饿的眼睛发绿的小孩子从底下递水递饭的横栏杆里伸出手,把碗拽进去,狼吞虎咽的就往嘴里扒拉。
士兵看到这一幕,一拍脑袋,把腰上挂着的两个水袋子也扔过去,水袋子砸在地面激起一点儿尘埃,“差点儿把水忘了。”
琼花在旁边儿眼神温和的看着,“…慢慢吃,不要急,小心噎着。”
等第一批的人吃完了东西,把碗递出去,装满饭菜的碗很快又被抓进去,不过这次轮不到他们这些吃过的人了,其他人都在抢。
琼花看了一会儿,所有人都吃上饭之后,她就继续往林子边儿透气去了。
透完气回来,又路过了关押人的地方。
那个提饭菜的士兵已经把饭菜桶还有碗还回去了,不过像是经历了什么不好的事儿,脸色难看。
琼花对他招招手,士兵脸上的难看瞬间消失,喜笑颜开的凑过来,不大的两只眼睛笑眯了,“公主您有什么吩咐?”
“把他、他、还有她,这三个人抓出来。”
琼花点了三个人,两男一女。
这三个人都是在别人吃过饭之后才碰的饭菜,尤其是水,水明明有个人抢到了,却没有立刻喝,而是等另一个抢到的人喝了,没出现问题,才喝的。
看到她精准的点出他们,三个人有不可置信有惊慌失措,不过到底还能稳得住,没有露出太过不对劲儿的表情。
“是,公主。”
士兵走到笼子旁边儿,对脸色隐隐发青的守卫士兵道:“队长,劳烦你给下钥匙。”
队长想辩解什么,但目光落在那两个皱着眉毛看向他的嬷嬷身上时,他脑子里就跟被冰刺了一下一样清醒了。
他是什么排面的人物,公主吩咐的事儿他派给别人,这会儿还不愿意给钥匙,违背公主的命令?
他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为公主效命,怎能称得上劳烦。”
他把钥匙递出去。
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因为心底微不可察的一点儿傲慢,错失了往上的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