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雷,再坚持一下……白鸦圣骑士团一定会赶来的。”
希娜奋力挥剑,斩断扑来的雾之魔爪。然而,惯用的右手已无法动弹,她只能用不熟练的左手应战,每一次挥砍,手臂都传来阵阵麻木与刺痛。
她的气息中已弥漫着铁锈般的甜腥味,但仍不敢停歇。一个又一个,敌人的脚步声从未断绝。
她高高举起长剑,咬牙低语:
“能听到战斗声,说明还有骑士在坚持……”
然而,下一瞬间,她的剑猛地停滞不前,仿佛被某种坚硬的骨骼卡住。
希娜一惊,急忙想要抽出武器,却未能如愿。与此同时,雾之魔爪挥舞着匕首,朝她袭来。
挡下这一击的,是她的右臂。
血花飞溅,原本就伤痕累累的手臂被深深割裂,几乎要脱离躯体。
剧痛席卷而来,希娜却没有退缩。她强忍痛楚,将插入手臂的匕首狠狠刺入敌人的胸膛,与怪物一同倒地,随后数次挥剑,狠厉地砍向它的脖颈。
“我们是蓝玫瑰骑士团!绝不会败给这种怪物!”
她踉跄着站起身。就在此刻,一阵破空之声骤然响起。
下一秒,一股撕裂般的痛楚猛然袭向她的颈侧,令她瞬间瘫坐在地。
视线模糊,她却凭借伤口的痛感,判断出敌人的位置。
希娜怒吼一声,奋力冲向前方,手中的剑狠狠刺入敌人体内。随后,她强撑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艰难地向奥斯雷所在的方向爬去。
“我们的故乡,复兴才刚刚开始……”
她气息紊乱,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左眼,被箭矢射中了。
由于箭矢呈斜角刺入,它并未直接贯穿大脑,而是深深嵌入了颅骨外侧。
她试图将箭拔出,但剧痛令她几乎昏厥,只能咬牙折断箭杆。
残破的箭头仍嵌在颅骨之中,隐隐作响。
希娜随手将断裂的箭杆甩开,发出震天怒吼:
“我一定要活着回去!奥斯雷!”
然而,奥斯雷没有回答。
她的视线越发模糊,甚至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还能看清这个世界。眼前的一切时而血红,时而化作苍白的迷雾。
她只能凭借本能挥剑,看到移动的身影便劈砍而下;若无法砍杀,她便抬起右手去挡。然而,她的右臂早已不再像是肢体,而更像是一团破碎的血肉。
至于左手,还能握紧长剑,并非因为她尚存力气,而是因为鲜血早已凝固,将剑与手掌紧紧黏连在一起……
“…….”
希娜不再呼唤奥斯雷。或者说,她那干裂、被血污凝固的嘴唇,已经无法张开。
四周一片死寂,再无敌影。然而,每当雾气被风轻轻搅动,她仍会本能地挥剑斩去,如同被战意支配的傀儡。
不知从何时起,她的双眼已然失明,但其他感官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
雾气的流动、微风拂过肌肤的触感,甚至是空气中那微不可察的血腥味,都如自身的一部分般清晰可辨。
她已无法确定自己是否仍然活着。
或许,她早已死去,只是在地狱的尽头,与无尽的怪物厮杀。
昼夜交替,时间流转,这些概念对她而言已毫无意义。
仿佛奥斯雷的最后一次回应,已是百年之前的记忆。
然而,即便如此,她依旧无法松开手中的剑。
不知何时,她的手早已失去知觉,甚至产生了某种错觉——仿佛有谁在替她握剑。
那人代替她挥斩、杀敌,跌倒后重新站起。
这样的感觉,竟意外地令人安心。
然而,她却不知那“人”究竟是谁,不禁感到一丝战栗。
她的意识已然溶解于战斗之中,恍惚间,耳畔回响起很久以前的训诫:
“你对陛下的忠诚,仍远远不够。”
即便神志模糊,她依旧是一名骑士。
“抱持这样的信念,你终究无法成为真正的骑士。”
但此刻,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名骑士。
下一瞬,又一具雾之怪影在剑光下消散。
雾气的缝隙间,透出微弱的光。
希娜踉跄着望向前方。她的眼睛依旧无法视物,但她能“感觉”到——那里不再是无尽的浓雾,也不再是无边的黑暗,而是一片温暖的阳光。
有某种温暖的存在,正注视着她,守护着她。
她本能地明白了:
那道光,正是至今为止,引领着她前行的力量。
希娜的嘴唇微微开启,裂开的唇角渗出鲜血。她缓缓地,在那道光前,跪了下来。
“陛下……”
她想要松开手中的剑,却发现手指僵硬,根本无法松开。
最终,她只能保持握剑的姿势,双手触地,俯身下拜。
“向全能的您,献上我的忠诚。”
皇帝沉默无言。
然而,希娜并未感到失望。
陛下一如既往,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引领着她的道路。
最终,皇帝的意志,透过帝国骑士的身躯得以显现。
“我曾试图追随您的旨意,然而,我的力量终究微不足道。”
希娜深信,此刻的一切皆非现实。
她已经死去,终于来到他的身旁,即将迎接最终的审判。
这样的结局,竟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若能在战场上,与战友一同战至最后一刻,倒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真正令人痛苦的,是独自一人苟延残喘。
“我从未被称颂为您最虔诚的信徒。”
她坦然地诉说着自己的信仰。
在中央,在祭司、神职者、学者、异端审判官、圣骑士,以及那些自诩最接近皇帝之人面前,希娜从未被认可。
他们质疑她的信仰,否定她的价值观。
她曾感到迷茫。
“但我亦能无愧地说,我从未做过有辱您之名的事情。”
即便无人认可,她也未曾背离自己的信念。
即便这意味着辜负母亲的期望——那位曾满怀希望,盼她成为皇室近卫的母亲。
即便她曾是中央最耀眼的年轻骑士,最终却被贬为地方的无名之辈。
“我等待您的裁决。”
皇帝如何看待这一切,她无从知晓,也不再去猜测。
她的信仰,从未是为了换取奖赏或逃避惩罚。
即便皇帝始终沉默,她也会将这份沉默,视作她应得的惩罚。
然而,
皇帝并未沉默。
“我,”
突如其来的声音,令希娜猛然抬起头。
皇帝在回应她。
这一刻,在历史上闻所未闻。
教会的祭司、主教,乃至教皇,他们所能依仗的,仅是星辰轨迹的变化,天气的反常,或是圣女那晦涩难懂的神谕。
然而,如今,皇帝的声音如此清晰地回荡在她的耳边,正如她所想象的一般。
“从未向你们展现过任何意志。”
希娜的思绪瞬间凝滞。
那么,过去教会的教诲,祭司的训诫,信徒的信仰,究竟算什么?
“我从未命令你们侍奉我。”
“我从未命令你们歪曲我的教义。”
“我从未命令你们焚毁村庄。”
“我从未命令你们用弱者的鲜血来歌颂我。”
“那并非我的意志。”
雷霆般的真相劈裂了她的世界。
“陛下……那么,我……”
“所以,你所侍奉的,并非虚幻的幻影。”
希娜尚未问出口,皇帝便已先一步给出了答案。
“我希望你们能带着自己的意志活下去。你做得很好。你是一名出色的骑士。你本就如此耀眼,无需任何改变。只需坚守你的道路,继续前行。”
希娜的视线变得模糊。
她的人生,被那些她曾仰慕的人所否定;她珍视的同伴,也相继离她而去。
然而此刻,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皇帝,亲口承认了她的价值。
“我还能对你说些什么呢?”
皇帝的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怅然与遗憾。
希娜微微皱眉,不解其意。
“夜幕即将降临。”
“至今为止,你所经历的,只不过是宛若黄昏的微暗。而真正的黑夜,现在才要降临。”
“无论未来如何幽深漫长,我希望你能继续闪耀。在最深的黑暗之中,成为那些迷途者的灯火。”
“若是为了陛下,我愿燃尽此身,化作指引前路的灯塔薪柴。”
“不是为了我。”
皇帝的声音低缓而沉静,仿佛要随夜风一同消散。
“是为了那些,在黑暗中迷失的人。”
柴火在夜色中噼啪燃烧,火光映照着周围的一片寂静。
希娜的睫毛微微颤动,缓缓睁开双眼。
入目所见的,是漆黑如墨的夜空。
与方才沐浴在耀眼光辉中的世界相比,这无尽的黑暗竟显得如此虚幻,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梦境。
她感受到脸颊上传来的温暖——那是篝火的温度。
她还活着。
希娜艰难地尝试起身。
然而,下一瞬,仿佛千百道利刃贯穿全身,撕裂般的剧痛骤然袭来,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
“吵死了,能不能安静点。”
嘶哑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不耐。
她的身体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尖锐地抗议着。
就在此刻,某种异物被塞进她的口中。
是手指。
那根手指有一道狭长的伤口,鲜血缓缓渗出,流入口腔。
希娜猛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吸吮着那股腥甜的液体,惊恐地想要吐出。
但,她的身体却根本不听使唤。
“这对你身体有益,喝下去。”
她别无选择。
令人惊异的是,随着鲜血的流入,撕裂般的痛楚竟逐渐缓和,如潮水般退去。
过了许久,她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那根手指,早已不在。
希娜缓缓转过头,黑暗中,一个身影蜷缩在不远处。
她记得这个身影。
她的嗓音微微颤抖,轻声呢喃:
“……尤安。”
“两天就醒了?本来想,如果今天还不睁眼,就把你丢下不管了。”
尤安坐在篝火热量无法触及的远处,姿态悠然,却透着几分冷漠。
希娜尝试起身,然而稍一用力,肌肉便剧烈抽搐,疼痛随之撕裂全身。她不得不放弃挣扎。
她的目光开始搜索,寻找自己的剑。
剑与其他装备被挂在不远处的树枝上。直到此刻,她才惊觉——自己竟是一丝不挂的。
“没办法,为了治疗你,不得不这样做。”
希娜狠狠瞪了尤安一眼,但没有指责他。
正如他说的,她的身上遍布烧灼止血和缝合的痕迹,虽然手法粗糙,却确保了她不会当场丧命。
“你不是说要杀了我吗?”
“我说过,不会亲手杀你。只是没想到,你居然活下来了。”
“……其他骑士呢?还有人活着吗?”
“没有,只有你。”
明明早已猜到答案,然而,当这句话真的落入耳中,希娜的心仍猛然一沉,眼前一片恍惚。
“那你干脆让我死了不就好了?如果不是你治疗,我早就随着战友一起战死了。”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身上至少有三四处致命伤。
如果没人救治,她本该和同伴一起,在战场上流尽最后一滴血,死在那片染红的大地上。
尤安没有回答。
“是想让我尝尽绝望?还是要让我亲身体会无力感?”
“如果真要为了这个目的特地救你一命,那未免也太恶趣味了。”
“那就告诉我,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尤安沉默了一瞬。
但他清楚,希娜不会轻易放过这个问题。
“我要让你当信使。”
“……信使?”
“没错。”
“白鸦圣骑士团没有和你们一同行动,这说明中央的那些人,还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如果他们在,蓝玫瑰骑士团或许不会输得这么惨……至少,也该有像样的抵抗才对。”
希娜猛地挣扎,然而虚弱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动作,她瞬间失去了意识。
当她再度睁开双眼时,尤安正蹲在她身旁,把她从柴火旁挪开。
“你就像站在悬崖边玩耍的孩子。”
“他们都是优秀的骑士,别亵渎他们的荣誉。”
“战死沙场的确是他们唯一能得到的荣誉。至少,比那些窝囊地死去的人强。”
“无论如何,我留下你,是因为我需要一个人把我的信息带到中央。”
“如果你以为我会成为异端的信使,那你未免也太天真了。”
“现在,你只需要听着就够了。”
“反正,他们迟早会翻遍你的记忆。”
希娜无从反驳。
中央确实有这样的手段,无论是借助药物,还是施展魔法,他们都能轻易洞悉她所知的一切。
尤安微微俯身,黑色的眼眸深不见底,比夜幕更幽邃,比深渊更冰冷。
“告诉他们,皇帝归来了。”
“……什么?”
“告诉他们,皇帝已经归来。”
“告诉他们,那些胆敢僭越皇权、篡改皇帝旨意的人,就算死去,也无法赎清他们的罪孽。”
“告诉他们,背叛者所面对的,不再是他们记忆中仁慈的皇帝,而是充满怒火与复仇之焰的皇帝。”
“告诉他们,皇帝回来了。”
尤安唇角勾起一丝寒意,语调低沉而阴冷,仿佛夜风中潜伏的利刃。
“告诉他们,皇帝已携剑归来。”
希娜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无法移开目光,只能怔怔地望着尤安。
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笼罩着她,仅仅是对视,就像被无形的掌控紧紧攥住,无法挣脱。
她没有问:“皇帝是谁?”
她不需要问。
尤安的答案,她已经听过太多次了。
她从未承认过,但那些话却像利刃般刺入她的内心,在她信仰的根基上划开一道道裂痕。
梦中的皇帝,亲口否认自己曾下达任何旨意。
那么,那些自称代表皇帝意志的中央之人,究竟是谁?
希娜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最终,她只能用微弱而低哑的声音抗拒道:
“……你不是皇帝。”
尤安听后,低声笑了起来。
“皇帝陛下不会心怀憎恨,他是宽恕与爱的象征。”
“你根本不了解他。皇帝从未带来希望,他所带来的,唯有绝望。”
“谎言!陛下曾赐予苦难中的人们勇气!”
“这可不是谎言。皇帝的确曾降下‘深渊般的绝望’……但那是赐予敌人的。”
“不要歪曲陛下的旨意!”
“该怎么说呢?我只是把自己的话,再解释一遍罢了。”
尤安轻笑了一声,那笑意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
希娜呼吸急促,目光如刃般凝视着他,最终,低声开口:
“……帝国之中,仍有许多人在翘首以盼,等待皇帝归来。”
“那当然,我也亲眼见过。”
“但无论如何,你都不可能是他们所期待的皇帝。我不会承认你,也无法认同你。如果你执意自称皇帝……”
“为了不让他们失望,我绝不会让你活下去。”
她唯一的眼瞳燃烧着怒焰,比她仍健全时更为凌厉。
“我必须亲手杀了你。”
尤安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如果有朝一日,你真的能做到……那我也无话可说。”
他伸出手,缓缓地朝希娜的左脸靠近。
希娜本能地挣扎,试图避开,但重伤的身体根本无力反抗。
当他的手掌覆上她左眼的位置,一股炽热的剧痛骤然撕裂了她的意识。
“———!”
剧烈到连惨叫都无法发出的痛苦。
尤安以残忍而漫长的手法,在她的左眼上深深刻下了一道灼伤。
希娜的意识如波涛起伏,数次痛晕过去,又被剧痛惊醒,身体本能地抽搐痉挛。最终,她口中溢出白沫,整个人如同断线的傀儡般倒下,彻底失去了意识。
尤安低头凝视着她那瘫软的身躯,语气轻淡,低声自语:
“如果这次你又成了唯一的幸存者……恐怕等待你的,将是比死更痛苦的命运。”
“不过,有了这道伤痕,至少他们不会再怀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