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只能想办法,编理由呗。
陈梦古借口说石头开了家饭店,作为哥们他应当去帮帮忙,捧捧场什么的。
谢雪萤把客厅茶几清空,摆上碗筷,半长的头发扎在脑后一小把,散落些额发在鬓边。
“你可得了吧?新店刚开张,正是招揽客人的时候。你们几个扎堆吃吃喝喝侃大山,客人去了一看,这哪像做生意的样子啊?他点几个串,一瓶啤酒坐在小桌边,抬头一看,老板朋友那桌全是硬菜,他成什么了?”
何苗端菜出来,也附和着点头。
公司附近开了个挺文艺的咖啡厅,她有一次约人谈事特地选了那儿,一进去就看见老板和朋友几个在打牌。她和客户往角落一坐,听着人家嘻嘻哈哈的,像闯进人家客厅里似的。
谢雪萤点头:“是,等你们走了,咖啡店老板和朋友们肯定要议论一番,这女的高了矮了的,这男的胖了瘦了的。”
陈梦古遍身爬满尴尬,他才像两个姐姐养的宠物狗。
这顿饭吃得快极了,吃完饭,何苗开车回家看看,她家住在北京周边小县城,准备今晚去,住两天再回来,收拾了一个小行李箱,陈梦古帮她拎下楼。
何苗上车前拉着陈梦古绕到车的另一头。
“你急着回去,必有你的理由。你姐那么多年没见你了,挺想你的,不舍得你走也正常。你这样,让你妈妈打个电话,就说需要你干点儿什么事,你姐也就放人了。”
陈梦古表面点头答应,心里冒出疑惑,能这么说,是不是你知道我回乡的目的?
送走了何苗,他上楼直接进厨房,刷碗刷锅擦台面,放一大桶水,兑了消毒液,擦了厨房擦客厅,又用小抹布把各种柜子架子整体擦一遍。
谢雪萤的卧室他还从来没进过,门开着,她抱着个笔记本电脑盘腿坐在床上噼里啪啦地敲。这是个次卧,一床一桌一个衣柜,墙上贴着巨大的白板,写着天书一样凌乱的不知道什么计算公式,磁吸黑板擦和红蓝黑马克笔贴在边角。
整个卧室有一种很淡的香气,像是老式的擦脸油万紫千红,但床头柜摆着芦丹氏玫瑰陛下,深红似血。
陈梦古在指尖转了转抹布,反手叩门。
谢雪萤抬眼看看他。
天光一点一点黯淡下来,卧室没开灯,两人面对面,却似乎十分遥远。
谢雪萤摘下一边蓝牙耳机:“我还没问你,你将来工作会成为哪一个年龄段小朋友的老师?小学吗?还是初高中?有没有机会留校呢?”
陈梦古拿着抹布擦床头柜,又转过半个圈,去擦窗台,外面路灯突然亮起来,照着草坪上稀薄的落雪,昏昏黄黄的。
谢雪萤穿着一套粉色睡衣,本来是嫩嫩的满是花朵,偏要外罩一件灰突突的针织衫,时不时左右手扯着两边衣襟抱胸压住,像上课上到头疼的斯内普似的。
“再说吧,我还没想好。”
陈梦古心里沉沉的,走到床边。
“我能坐这儿吗?”
谢雪萤关了电脑,把笔记本放在刚腾出位置的床头柜上,摘了蓝牙耳机放在上面。
这是要好好聊聊了。
“何苗不在,有什么你都可以敞开来说。你要回家我不会拦着你,哪怕我开车送你也行,只要你有合理的理由。”
陈梦古抬一只腿弯在床边,像坐在炕头上似的,这时候他其实不想聊回家的话题,刚才已经查看了机票和火车票,一票难求,但也犯不着大冬天的开一千多公里。虽然很心动,但工作为重,没准哪天谢雪萤公司发来通知,全员上班,再让她一个人一千多公里开回来,冰天雪地,还是大可不必。
现在这么安静的夜晚,他只想好好看看她。
真好看啊,真是从小美到大,哪怕小学时期掉牙,她也从没丑过。
胡玉凤把谢雪萤的领奖照片打印出来装满了好几个相册,来亲戚就翻着看,一边炫耀女儿漂亮,另一边埋怨儿子不出息。
“学习差也就算了,长得又胖又蠢,他爸一米八大高个儿,我也将近一米七,梦古到底随谁呢?”
有的亲戚含蓄地提醒收养的事实。女儿虽好,毕竟不是你俩亲生的,她长得再出挑,和你们夫妻的基因没关系。儿子虽然现在看着不出众,但要考虑到他经常生病,用很多激素药物,发胖也是没办法的事。
“孩子正是青春期最敏感的时候,你这个当妈的都说他,他心里肯定不好受。”
胡玉凤意识到失言,赶紧找补。
“不是不是,我就是激励一下,他吃了睡睡了吃的,学习不好,身体总要搞搞好。”
但是那个时期陈梦古不舒服的点不是因为家里人差别对待,而是另外的事情。
谢雪萤考上北理工那年,陈万方犹豫是继续留在北京陪读,还是回乡,留谢雪萤一个人在北京。
那时候陈梦古马上上高二,学习还不是特别差劲,家里诊所生意也比较顺利,暂时没有扩张的打算,就让陈万方在北京多留半个学期。
因为谢雪萤还要继续去听讲座什么的,她不敢自己一个人坐车,得有个人陪着。上大学住宿舍,也许能交到新朋友,如果有人能陪她,陈万方也就可以放心回来了。
就在这年冬天,一个落雪的下午,陈梦古突然接到了谢雪萤的电话。
“我觉得爸爸好像是……谈恋爱了……”
当时谢雪萤虽然有宿舍,但她不愿意住,依然住在筒子楼家里。初中同学何苗有次来找她玩,提供了一个重要情报。
两人走去两条街外,就看见陈万方在一个报亭前面,搬个小马扎坐着,抱着个白毛毛狗在玩,口中嘬嘬嘬的,逗小狗:“叫爸爸。”
报亭里走出个女人,看得出年纪不小,可是浓妆艳抹的,接过小狗抱在怀里亲昵。
“宝宝饿了吧,妈妈喂你吃烤肠。”
何苗依据丰富的她父亲出轨的经验判断,陈万方此时状态十分危险。
谢雪萤当时还没有恋爱萌芽,但她又不是傻子,爸爸妈妈这个组合再明显不过了吧?
她别无他法,只能向陈梦古求助。
但当时陈万方在音乐学院牙科的工作十分清闲,基本就半天班,大部分时间都在家呆着,筒子楼只有一室一厅,别说打电话了,谢雪萤就是打个喷嚏,他都能听见。
于是两人约定暗号,陈梦古拨打筒子楼的座机,电话响铃两声挂断,谢雪萤出去公共电话亭,十分钟后,给陈梦古家楼下的小卖部打电话。
俩人聊来聊去,越聊越觉得出轨这事是板上钉钉了,那时候谢雪萤已经是个大学生了,所以事情一概怪自己。这成什么了?因为她这么个收养来的孩子,陈家人被迫分开了十余年,万一爸妈夫妻感情破裂,她就是罪魁啊。
陈梦古那个时候也不是很会安慰人,自己也消化不了这件事,回家神色有异,被胡玉凤看出来,三问两问,就什么都招了。
胡玉凤却只是笑笑,说不可能的,没有这回事。
当天晚上,她卧室的灯亮了整夜。
然而胡玉凤不是能憋得住事的人,当着孩子的面没发作,第二天去诊所,越想越生气,抄起电话给陈万方劈头盖脸一顿损。
陈万方挨了一顿骂,大觉冤枉,兜里总共也没有一百块钱,就我,还出轨?
“那怎么地,不出轨是因为没钱吗?”胡玉凤大骂:“你在北京一月工资七八千,你怎么没钱啊?不用给我,给什么报亭阿姨养宝宝吧。”
这下听明白了,没别人,准是被闺女看见了,告状了。
“我去报亭是看手递手报纸,想找个合适的门店,也许全家都能来北京,在这儿开牙科诊所可比在哈尔滨挣钱。我跟人老板娘套套近乎,那不是为了免费看报纸嘛,两块钱一张报纸,我省下那个钱,买个菜不好吗?”
胡玉凤的火气瞬间消失。
“那,有没有合适的呢?”
“确实有一家,一百万的租金,再有个二十万装修。”
“你开玩笑呢?一百二十万,我直接买几套房,过几年转手一卖,比开买卖挣得多。”
“我还是觉得开店好,你听说温州炒房团了吗,那人家是有实力才炒房产的……”
商量了一会儿投资的事情,总算把胡玉凤的怀疑打消掉,陈万方想起报仇来。女儿长大了心眼多了,不琢磨着自己谈恋爱,倒编排起老爹来了。好好好,一人做初一,一人做十五,你也别想躲。
“我举报,小谢同学最近一段时间经常跑出去公共电话亭煲电话粥,最长的一次,聊了两个多小时。我问她,她说是初中同学小何因为爸妈闹离婚不开心,她安慰安慰。以为我不知道呐?小何她爸是出轨又家暴,且不肯离婚的,要是同意离婚,小何高兴还来不及呢。”
挂了这通电话,胡玉凤揣摩良久,晚上回家推开陈梦古的房门,告知:你姐谈恋爱了啊。
这天晚上,陈梦古卧室的灯亮了一夜。
他接连几天睡不着,大冬天出去外面轧马路,偶然一次看见几个小流氓当街勒索,被勒索的居然是发小石头,他怎么能忍?当即出手,跟人打了起来,最终结果是小流氓被抓了,他肋骨断了两根。
因为这突发事件,陈万方和谢雪萤紧急回家。
家人见了面,谣言就澄清了,陈万方没出轨,谢雪萤煲电话粥是打给陈梦古的,讨论陈万方是否出轨的事,也是个误会。
听闻谢雪萤没有谈恋爱,陈梦古十分开心。他的喜悦被陈万方敏锐地捉捕到,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自己去领悟。
陈梦古头铁,不以为然,仗着自己是病号,拉着姐姐的手不让她走。
谢雪萤弄清楚来龙去脉,却十分生气。
“石头也是个小混混,偷鸡摸狗也少不了他一份,顶多算分赃不均。你帮忙,算见义勇为,还是算同流合污呢?”
陈梦古当时确实挺胖的,得有一百八十多斤,却只有一米六七的身高,越发美丽的姐姐一对比,显得自己更矬气,他也就没什么好话。
俩人说着说着吵起来,谢雪萤气得直接就走了。
再见面,就是高考。不知道哪里来的传言,说家长穿旗袍迎接考生,寓意旗开得胜。陈梦古本来就是那么一说,没想到考试结束,走出考场,真的看见了穿着一身粉嫩旗袍,挽着发髻的谢雪萤。他激动得忘乎所以,抱着人转圈,忘记了爸爸妈妈都在旁边看着。
那时候陈梦古长个子了,蹿到一米八,体重也降了下来,有点小帅,自己觉得跟谢雪萤站在一起挺搭,又赶上买了新手机,拉着她拍了好多合影。
后来因为陈梦古要考公大,谢雪萤拂袖而去。
陈梦古低落了好几天,那时候已经有点初恋意识了,开始正视他和谢雪萤的关系。其实他最明白谢雪萤内心惧怕什么,她害怕被抛下,害怕分离,害怕至亲遭遇不测,所以她总是说“你好好在家待着”。
可是,你追求你的梦想,我就不能有我的梦想吗?
帮石头打架那次的事件被定为“见义勇为”,派出所一个副所长在病床边跟他聊了很久,聊刑事侦查、化装潜伏,乃至于网络信息安全,说的都是当警察的基本功。
陈梦古就很有兴趣,仔细打听了究竟怎样才能成为警察,当时副所长就告诉他一所本市的警察学院,分数不是很高,难度不是很大,就业前景很好,唯一缺点可能就是赚钱不多,一辈子当个派出所民警,为人民服务。
能当警察他就高兴,从小就有这个念想了。
他只顾高兴,完全把谢雪萤的意见抛诸脑后,打定主意不回头。
那次乌龙事件的后果,是陈万方不再陪读,卸任回家。
陈万方一直忍到陈梦古高考结束,找了个时间专门跟他聊。
“你喜欢你姐姐?”
陈梦古耳根子发热,没敢说话,喜欢这个词很美好,他恍惚间想到了多年前。赴南京的火车上,列车员小姐姐提起“爱”这个词。
他觉得心口很暖。
“我喜欢她有什么不可以?她又不是我亲姐。”
陈梦古完全明白陈万方的心结,他不以为然。
然而陈万方考虑的是完全不同的角度。
“咱们算一笔账,你姐准备去德国做交换生,一年的学费是二十万,还不算生活杂费,她去到那边,本科过后就是读研考博,你算算得花多少钱。”
陈万方语重心长地道:“等你能负担得起一个人的未来,你再考虑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否则,你就是一块绊脚石。她为了理想埋头苦读,所付出的辛苦,像你这样吊儿郎当的学生是不能理解的。”
陈万方竖起右手中指,点点第一个指关节。
“你姐从小学开始就没有任何的朋友,全部的时间都用来写写算算,手指磨起泡,挑破了用医用胶布缠上,到后来手指上的老茧用刮胡刀片一层一层地削。你一句喜欢算什么?狗屁都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