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份,谢雪萤准备上学了。
陈梦古背着手弯着腰,像个老头子似的走来走去,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忧虑。
“我打听到,学校离咱们家走路半个小时,上午四节课,下午两节课,中间休息两个小时,你走回家再走回去,路上一个小时,吃饭二十分钟,剩下四十分钟还能睡个觉,挺好。”
谢雪萤笑起来。
“是你走路半个小时,我走路不要那么久。”
“好好好,你腿长,你是豆角我是豆包,行吗?”陈梦古满肚子酸气,拉着妈妈的手:“我也要上学。”
“就你这毛驴似的,上不了三天就得被老师退回来。我已经是天天走街串户地替你擦屁股了,还得去幼儿园替你赔礼道歉去吗?快给我省省心吧,我丢不起那人。”
胡玉凤给谢雪萤穿上一身崭新的校服,全家去照相馆留下合影。
更巧的是,开学的前一天是谢雪萤的生日。
东北人讲究过阴历生日,而谢雪萤这么多年过得都是阳历生日,8月31日,雷打不动。
这天早上,准备了长寿面,碗里窝了一个荷包蛋。
全家都看着谢雪萤。
“过了生日你就八岁了,许个愿望吧。”
谢雪萤一本正经地更正。
“生日只是一年之中普通的一天。”
“不普通。”陈万方讲解道:“孩儿的生日是娘的苦日,八年前,你母亲辛辛苦苦生下了你,你永远不要忘了她。”
谢雪萤忽然眼圈含泪,低下了头。
“老陈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陈梦古大不满意,拉着姐姐的手,大力吹捧:“姐姐今年八岁了,八就是发,今年一定发财!”
所有大人同时一愣。
谢雪萤有点懵了,但还是点头。
“你说得对。”
所有大人同时笑喷!
不知道是不是孩童无心之语冥冥天意,这一年,牙科诊所没有黄摊子,顺利经营下来了。到年底,夫妻俩还奇迹般地攒了两万块钱。
胡玉凤想着买个小房子,一家人挤在诊所里不像样,而且姐姐弟弟越长越大,也不能总睡在同一张床上。
陈万方舍不得。
“再攒攒,争取来年盘个大店面,再多雇俩医生,咱能挣更多的钱,那时候再买房,就不买平房了,住楼房。”
“就你死抠!”
陈万方出去找到谢雪萤,把她抱到桌上盘腿坐好,自己举着三根棉签拜拜。
“你是咱们家财神爷啊。”
“我只是一名小学生。”
虽如此说,谢雪萤一只小手举起来比了个oK的手势,笑不露齿,像小小观音,宝相庄严的。
两个小孩的压岁钱翻倍,陈梦古一百,谢雪萤一百五。
按照惯例,两百块钱归谢雪萤,陈梦古揣着五十块巨款去街里消费,买了一堆花炮,拉着姐姐放了个开心。
陈万方胡玉凤夫妻俩关起门来算账,不算手里有的两万,外面欠账没收回来的还有九百,来年再下乡走几趟,攒个三万块钱就能买个门面房了,就不用租房了。他俩越算越高兴,搬了一箱啤酒对瓶吹。
夫妻俩眼瞅着喝高,就要拜把子,一个不速之客来到。
是北京音乐学院属地派出所的民警。
“谢雪萤的生父已经确认了身份,隶属于南京某高中,物理老师,原名白云野。”
夫妻俩瞬间酒醒了。
原来,白云野业余时间参加民间救援,当年谢老师爬山被困悬崖,就是白云野组织施救的,当天雨夹雪,俩人相依为命挨了半宿,第二天互相搀扶着找到了正确的路才获救,也算是患难见真情了。
当年冬天,白云野乘火车从北京返回南京,再次参与野外救援,不幸跌落废弃矿坑,然而地形复杂,人们几次三番的寻找,都无果。
几个月前,他的尸首才被游客偶然发现,原来他苦守等待救援等了十五天,最终伤重身亡,留下遗书,言明在北京有一个喜欢的人,打算娶她为妻。
“白云野尚有父母以及弟弟弟妹,他们现在要求接谢雪萤回去。”
大年三十吃韭菜鸡蛋素饺子,祭祖先,大年初一吃芹菜猪肉荤饺子,八个菜。
胡玉凤连夜打了毛衣,给谢雪萤穿上,用红毛钱扎了两个绒球,系在她的发辫上。
“闺女,你永远是我闺女。”
谢雪萤默默点头。
陈梦古不明所以,抄起筷子夹饺子,流水似的往嘴里送,一口气吃了八个。
“姐姐八岁了,我吃八个饺子。”
陈万方拧着眉头。
“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显得你努力了吗?”
陈梦古塞了满嘴的饺子,用尽力气翻腾舌头和牙齿,嘴巴鼓成小仓鼠。
吃完早饭,胡玉凤给陈梦古一块钱,叫他去街里玩。
陈梦古懵懵懂懂的感觉气氛不对,但他也说不上来,于是不肯走。
胡玉凤于是追加五块。
“去街上给姐姐买点好吃的。”
陈梦古这才高兴起来,表示没问题,交给我你就放心吧,自己穿好衣服和棉鞋,戴上棉手套,跑去房间里:“姐,吃糖葫芦吗?”
谢雪萤坐在床头整理枕头,别过头,擦了擦眼泪。
“要黑枣。”
“行,等着。”
陈梦古肩负使命,气宇轩昂走出家门。
等他再回来,家里只有胡玉凤一个人。
“我姐呢?”
他举着一串山楂一串黑枣的糖葫芦,把诊所里里外外翻一遍。
“我爸呢?”
“你爸送你姐回家了,还问啥?”胡玉凤大喊出声:“你问啥?你想干啥?咱们能咋地呀?咱们也没有招儿啊。”
陈梦古回到房间里,坐在床头发愣,啥情况,咋听不明白呀?
他吃完两串糖葫芦,还是脑子糊涂,躺在床上准备睡午觉,看见姐姐的枕头底下翘起一条缝隙,掀开来,是手绢包着的钱,三百多块。
上方一张叠成四折的作业纸:
“梦古,我回家了。南京,是一个我也没有去过的地方。你别打架,听爸爸妈妈的话,我会给你写信。”
姐姐回家了,跟谁商量了?谁答应的?
她家不在北京吗?怎么又在南京呢?
南京是啥地方?
没听说过啊。
陈梦古跳下床,跑出去找妈妈,双手来回推拉妈妈的胳膊。
“姐姐的南京的家在哪里?”
胡玉凤在沙发上翻了个身,脸朝里。
“滚一边去,没空搭理你。”
几天后,陈万方回来,告知谢雪萤一切都好,已经安置在叔叔婶婶家。
夫妻俩没有开火,给了陈梦古五块钱,让他自己出去找吃的。
陈梦古拉着爸爸的胳膊。
“姐姐在南京,不是在北京?”
“嗯。”陈万方无精打采的:“南京可远了,比北京远多了,我们这里冰天雪地,人家那边街上树都是绿的。”
陈梦古继续摇晃。
“在哪里?哪个区,哪个街道?”
“问这干啥?”
“我要给姐姐写信。”
“哦。”
陈万方打起精神来,写下一个地址,附上邮编。
“等你多认识几个字再写吧,要不然满纸白字,让人笑话你。”
陈梦古拿着那张纸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
“我走了。”
当天晚上,陈梦古穿好大衣鞋子,把姐姐的书包背上,走路去火车站,躲在大理石柱子后头张望,看到一个单身妇女,蹦蹦跳跳上前搭话。
“阿姨,我想去南京,你知道怎么买票吗?”
“你怎么一个人?”
“我爸我妈在南京,让我寒假去找他们。”
阿姨好心带他到售票口,买了票,还嘱咐了上车事宜,把他交给列车员,挥手道别。
列车员核对车票,问陈梦古。
“你家大人呢?怎么就你自己?”
陈梦古拉着列车员的手,让他看车窗外的阿姨。
“那是我妈,她要照看妹妹,让我自己去南京找我爸,我爸在火车站接我。”
列车员点点头。
“那也没啥,你闯荡点,男子汉走四方。”
“嘿嘿。”陈梦古笑起来,坐到自己的位子,握紧小拳头:“对,我是男子汉!”
30个小时的车程,陈梦古这辈子也没想过坐火车要坐这么久。
他只是在座位睡了一觉,再睁开眼睛,车窗外就完全不是他认识的景象了。越往南走,积雪越少,有大片的庄稼地,还是绿的,听人说是小麦。
“小麦和小卖部是什么关系?”
邻座的阿姨哈哈笑起来,看了他的车票是去南京,感叹一句:“噶远的嘞。”
好在,这阿姨也是去南京的,一路上多有照顾,给他吃自己带的花卷和咸菜条。陈梦古吃了阿姨的饭,自己翻翻书包,翻出几块喔喔佳佳奶糖,分给阿姨的女儿。
又是一个晚上,车窗外已经能看到绿色的树了,陈梦古去尿尿,回来被人一挤,忘记了自己是哪个车厢,照着一个方向走过去,越走越陌生。
他看见谁都像邻座的阿姨,过去人家跟前,却又不是。
站在过道中间,来回来去的人将他推来搡去的,抬起头只能看见人的屁股,他有点慌了。
突然,一个男人将他打横抱起来,放在座位上。
“小弟弟和家里人走散了吗?”男人满嘴黄牙,说话臭气熏人。
陈梦古盯着他的牙齿:“你怎么不刷牙啊?”
“我不会刷。”
“你咋能不会捏?你是大人。”
“我不会,你会吗?”
有列车员来检票,男人把陈梦古抱到自己膝盖上,问他:“你愿意教我吗?我领你去我家,你教教我。”
“可简单了,上面牙齿往下刷,下面牙齿往上刷,中间大牙横着刷,刷够三分钟。”
男人皱了皱眉头,又问他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
陈梦古干脆利落地自报家门,连父母的名字和工作单位都对答如流。
列车员走到他们这一排。
“同志,请出示车票。”
男人把票拿出来,又说:“这是我家孩子,免票。”
他说着,冲陈梦古挤挤眼睛,低声说:“你别说话,他们都是坏人,把你卖了。”
“哪能呢?”陈梦古不相信,列车员阿姨穿制服,穿制服的是好人。
他把自己的车票也递过去。
列车员接过票,不动声色。
“小朋友走错位置了,我送你回去。”
“不是,这是别人的票,我孩子捡的。”男人死死扣着陈梦古的腰,往自己怀里按。
男人怀里满是烟油和酒气,陈梦古被呛得受不了,挣扎着,挥着小拳头就朝男人的鼻子打去!
“谁是你家孩子?我不认识你!”
列车员一把将陈梦古拎起来,护在怀里,赶紧叫来乘警,把那男人按住。
在列车员办公室,乘警拿着陈梦古的车票问他是怎么个经过。
“我是自己买票上车的,我没有别人跟着。我去南京找我姐姐。”
他把姐姐的书包打开,拿出一方绣花手帕。
“这是我姐姐的。”
他继续翻找,拿出那张姐姐留下的作业纸。
“你们看。”
火车已驶入江苏界内,现在再让他下车已经来不及了,几个乘务员商量了一下,把陈梦古留在了列车员休息室,轮流照管。
一个列车员小姐姐洗了手帕,给陈梦古擦脸,柔声问他为什么离家出走。
这是陈梦古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离家出走。
真是没有比这四个字更恰当的了。
“姐姐,你真有学问,跟我姐姐一样。”陈梦古两手按在列车员小姐姐膝头,抬着头让她收拾自己,已经困得迷糊了:“我姐姐不是我亲姐姐,是捡的,但是是警察帮忙捡的,把她的户口写在我家户口本上,她就能上学,她成绩可好了,一年级上了一半,老师让她再开学直接上二年级……”
“你不会觉得家里多了一个孩子,有好吃的好喝的,都被姐姐分走了吗?”
陈梦古思考了一下。
“我家有好吃的好喝的?我咋不知道?”
列车员笑得肩膀发抖。
“本来爸爸妈妈只爱你一个,现在又要分一半的爱给别人,你不吃醋吗?”
“爱。”
陈梦古又听到了一个新词,在嘴里咂摸咂摸,觉得这个词很好听,很暖和,像冬天最冷的时候,外面呼呼刮着白毛风,窝在姥姥家炕头嗑瓜子。
“姐姐也有妈妈,但是没有了,我有,我的爸妈分给她,她就有了爸妈,还有了一个弟弟,比从前更多了。”
“可是,她为什么走了呢?”
陈梦古忽然觉得胸口难受,像毛衣穿反了,领口勒住脖子似的,昏昏欲睡的脑壳变得更加混乱了。
是啊,她为什么要走呢?
摇晃的列车随着夜色驶过城镇、乡村,大江、大河,从积雪皑皑的旷野北国开往绿意满目的江南。
列车员将陈梦古放平在椅子上,让他枕着自己的腿,轻轻地,一下一下拍打着他的肩膀,哼唱着歌谣。
“一呀更啊里呀,月牙刚出来呀……”
南京某个居民楼里,厨房正在煮粥,白先生在餐桌前看报纸,已经穿好了西装皮鞋,吃了早饭要去上班。
妻子扎着围裙端饭出来,埋怨他不帮忙。
“平日也是一样的做饭,只是家里多了一个人,添一双碗筷,未必你就累死了。”
白先生一振报纸,眼睛看向小卧室。
“去叫小囡囡起床。”
“我不叫,你去叫。”妻子眼底乌青的一片:“等下还要熬药给你母亲送去,我忙。”
“你忙什么呢?又不要你上班,又不要你赚钱,只是照顾家里。先前父亲母亲埋怨你生不出孩子,现下可都好了,不用你生,有现成的送来了,你还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谢雪萤已经穿好了衣服,但是没洗脸,头发也散着,正准备洗漱,听到这番议论,不敢出去,背靠着门板抹眼泪。
“我哪有不高兴?”妻子在围裙上擦擦手,去敲小卧室的门。
然而,她的手还未落下,大门口却响起了敲门声。
一个警察领着个小男孩站在门口。
“请问,你家有个名叫谢雪萤的女孩吗?”
全家人惊慌失措,不知道这是搞什么套路,问清楚这小孩来自东北,顿时如临大敌。
但陈梦古不管那些,笑嘻嘻地牵起谢雪萤的手。
“不是说给我写信吗?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