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不酸?”
朱韵这个土生土长的西南人最喜酸辣口,对甜食不感冒。
以至于这几天,刘磊落送的小甜点乌泱乌泱都进了吴倩楠口中。
“酸死了!”吴倩楠五官皱在一起,酸得打了个激灵。
欲要将只吃了一口的脆李丢进垃圾桶,朱韵毫不嫌弃地接过来,啃下去:“别浪费。”
嗯,果然酸得人发颤。
吴倩楠越发觉得朱韵接地气,就像从神坛走下的神明,渐渐褪去光环,露出原本的质朴和更为纯粹的本心。
犹记得俩人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小小的宿舍。
那时吴倩楠刚下课回来,一推门,见正在收拾床铺的朱韵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后,朱韵站直腰背,像是做错事的小孩,脸微微泛红地笑了笑:“你好,我叫朱韵,是今天来的支教老师,校方安排我和您暂住同一个宿舍,打扰了,以后多多关照。”
六月的西南川地,下午五点的夕阳泛着橘黄,余晖从平房窗户洒进来,照在朱韵黑长略显凌乱的发丝上,恍如神光。
牛仔裙的长袖挽起,露出洁白纤细的小臂,她整个人高挑纤细却不孱弱,明媚的五官一笑散发出比阳光还要夺目的光泽。
阳光味,这个突然出现在宿舍的小仙女,是阳光味的。
当时的吴倩楠想,现在她依然这么想。
吴倩楠忍不住深深嗅了下朱韵身上的气味,明明用得同一款洗发水、沐浴露、洗衣液,怎么她身上这么好闻。
朱韵看着像小狗一样吸鼻子的吴倩楠,好笑道:“你做什么?”
“小朱老师,你是什么做的?”
“啊?”朱韵啃着脆李,一愣。
“没事没事,我自言自语呢。”吴倩楠很自然地躺在朱韵的床上,心满意足地闭上眼打了个滚,“小朱老师,怎么连你的被子都是阳光味的?好好闻。”
阳光味……
“姐姐你身上好好闻,是阳光的味道。”
“你顶着大太阳干一下午农活也是阳光味!”
“不一样,小花每天也干农活,身上臭臭……我也是臭臭的。”
“胡说,小序才不臭。”少女侧头嗅了嗅男孩圈在她脖子的手,“你是不是又偷偷去小亮家挤牛奶了!”
“哇,姐姐真厉害!”男孩心虚地将手垂了下去,嘴上却拍着彩虹屁。
“以后不许去。”
十二岁的少女身前背着装满药草的竹篓,身后背着七岁的男孩,迎着几乎快要没进水平线的余晖,往家赶。
男孩沉默。
“听见没有?”少女提高音量,装成大人的样子教训道。
男孩沉默片刻,最终嗫嗫道:“挤一桶牛奶两毛……”
“那小亮给你钱了吗?”
男孩摇摇头:“小亮的妈妈说我浪费的牛奶要……”
“放屁!”少女不等男孩说完,气愤地止住脚步打断他,“他们明明是拿你当免费的劳动力!”
话落就调转方向,朝小亮家走去。
少女不是气男孩该有的报酬没有得到,而是气自己的弟弟被人欺负。
弟弟只能她一个人欺负,谁都不可以!
朱韵从回忆里抽离出来,笑了笑:“我的床铺挨着窗户近,阳光充足, 你如果喜欢,我和你换换?”
“小朱老师的脑子是不是秀逗了?后天与我们校方新一届的支教老师对接完工作,我就要走了,才懒得折腾。”
吴倩楠突然睁开眼,坐起身,略显兴奋道:“小朱老师,临走前不如我跟你回一趟老家吧,来鹤川镇一年了,每天除了上课就是义诊,我还没好好感受西南之地的原始风土人情,你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吗?十年不回家,你该回去看看,顺便祭祖吧。”
朱韵抖了抖半干的长发,长睫微垂,轻声道:“没有亲人。”
三岁丧母,八岁丧祖婆,十八岁丧父,贫穷二字令远方亲戚们对朱家避而远之。
加上朱韵祖父辈搬去的桃源寨,作为外来户更是受村民排挤,独门独户几十年,哪有什么亲人。
至于祭祖……
一把大火把家里烧的一干二净,禽兽父亲的尸骨付之一炬,连墓碑都没有,而母亲……
朱韵想到这儿,点点头:“好,你要不嫌弃,明天陪我一起去吧。”
川鹤镇到桃源寨,只有早八晚四两趟班车。
吴倩楠对于回寨这事,比朱韵还有兴致。
一大早,她拖着朱韵在早市买了很多水果、鲜花和蜡烛纸钱。
这一年吴倩楠跑了不少基层乡镇的诊所,自认为见多识广。
可坐了三个半小时班车,又走了一个小时山路,看着坐落在梯田上的几十户村寨,吴倩楠累得气喘吁吁,叉腰道:“小朱老师,你是怎么从这山旮旯认识你现在的养父母的?”
“没有养父母。”朱韵接过吴倩楠放在地上的纸钱,向梯田上方走去。
她记得母亲的坟就在这座山后面。
“啊?没有养父母?!”吴倩楠小跑追上朱韵,又接过她手里的供品,瞪大眼,“那是谁收养了啊?!”
严家虽对她有收养之恩,可这十年除了第一次被接到严家,亲口在那位沧桑严肃的男人面前承诺不再见严序后,她再也没踏入过严家的高门大户。
朱韵独自一人住在市区的临江公寓,每天面对各种家教老师,只有严辞每个周末,定时出现。
严辞,严家的大公子,严序同父异母的哥哥。
朱韵在湘市的十年,都是他在照顾她。
每周会问她学习进度如何,并由衷夸奖她的进步。
会带她去湘市的各种高档饭店品尝她每次都在心底惊呼好吃的美食,带她去奢华的商场买她喜欢的衣服,还会带她去学习各种社交礼仪与兴趣课程。
如同公主般被呵护着。
朱韵曾在无数个百转千回的午夜,突然掐住自己的臂膀,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直到胳膊被掐出一道道青紫,她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要说她被谁收养。
应该是这个让她唤他哥哥的温柔男人,严辞。
翻过一道山,朱韵看到了熟悉既陌生的坟茔。
熟悉的是,她没有记错母亲的坟墓,它依然屹立在那里,眺望着远方青色的大山和一垄垄云雾缥缈中的梯田。
陌生的是,它不再是个小土包,而是高高隆起,被重新修葺过。
干净的没有杂草,前面还竖着一座她幼时曾在坟前承诺过要为坟里的女人立起的黑色墓碑。
碑上用金色的字体篆刻着‘朱韵之母白素梅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