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饭馆,莫惊鸢耳垂上被咬出来的那一抹红也未褪去。
包厢内的人已经到的大差不差,见了两人纷纷起身打了招呼,而莫惊鸢却见到了一位令她十分意外的人。
黎瑾站在父亲黎良的身后,勾起嘴角冲她笑了笑。
他今日穿了正装,金丝边的眼镜戴在脸上,有种斯文败类的薄凉,给他这张年轻的脸多了些成熟的感觉,本应是矛盾的气质却很好的融合在了一起,颇有一番韵味。
和他相比,他的父亲倒是和普通的中年男人一样,一身的富态之相,衬衫的扣子被撑得鼓起,笑的一脸谄媚讨好。
这两人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相像的地方,别说是父子,甚至说他们是亲戚都有点八竿子打不着边。
简单的寒暄后众人围着餐桌坐下,莫惊鸢左手边是景嗣,右手边是宋清寒,而黎瑾则坐在了他的对面。
这位置有些微妙,不过莫惊鸢也不在意,周围人说的话她也听不懂,拿着筷子专心致志的吃饭。
吃着吃着,宋清寒突然倾身向前,拿了杯莲子银耳羹递到了她的手边。
“这个对你的身体有帮助。”
莫惊鸢微愣:“你……”
“职业病吧,虽然我现在基本很少出诊,但是某些习惯还是下意识的改不了,”他看出来了她的疑惑,继而解释道,“有时候看到一个人的脸能大概的推断出来了,——望闻问切嘛。”
她闻言点头:“宋先生是一位不错的医生。”
宋清寒轻笑一声。
“莫小姐,不怕你笑话,我以前很害怕面对病人,”他说这句话时带了点自嘲的意味,“当时周围的同事还因为此事给我编了个新的病,叫——病人恐惧症。”
但宋清寒一开始并没有这个“病症”。
他一开始与其说是恐惧病人,倒不如说是恐惧死亡。
这本应是人之常情,但医生这个职业的特殊性却必须让他们积极的看待生命的消逝,他的带教老师也曾和他说在这种地方要摒弃一些没必要的道德和同理心。
道理谁都懂,但宋清寒做不到。
良好的家境让他在近乎象牙塔的环境中接受了最为理想的医者仁心的教育,因此学成之后他放弃了更适合他的学术研究,转而投身在了患者身上。
父亲宋陵太过了解他这个儿子,于是也曾劝诫:“清寒,那地方不适合你。”
理想主义只有在不和人打交道的时候才能发挥它最大的作用。
可宋清寒当局者迷,一意孤行。
宋陵也没多说什么,有些东西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够了。
于是短短半年后,宋清寒就因被患者家属砍伤而被迫暂停了问诊,宋陵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他正坐在病床上,右胳膊包着纱布,早就没了以往那股意气风发的样子,眼里透着从未有过的迷茫。
“怎么样?”
宋清寒摇头:“没事。”
家属闹事的时候保安来的及时,也因他对某种病近乎百分百的治愈率,院长更是下达死命令,就算是倾其所有也要保住他这一条胳膊。
胳膊是保住了,有些东西却在悄然崩塌。
随后院方将砍人者告上了法庭,法庭上那人说什么也不肯就范,甚至反咬一口说宋医生收了好处才导致了他儿子手术的失败。
然而事实上,他儿子的情况被拖的太久,早已经没了治愈的可能,做手术也只是延缓病症,手术并没有失败,甚至这钱也是宋清寒看他们家境贫苦自行垫付,到头来他还觉得义愤填膺。
在场听审的人无一不觉得荒谬。
好一出狗咬吕洞宾。
最后宋家用了些手段,让这位被告落得了个牢底坐穿的下场。
事情平息后,宋清寒回了诊室,医院也加强了安保,并将他每天的挂号人数进行了对半砍,没有人再敢闹事,但他面对病人时却产生了一种“恐惧”。
一种迷惘的无所适从。
宋陵问他:“还想救人吗?”
他点头:“想。”
“那就回学校吧,”宋陵拍了拍他的肩膀,“严老一直在惦记你,想让你做他的接班人。”
宋清寒从医院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同事们给他办了一场欢送会,院长举杯和他告别:“清寒,祝你以后前程似锦,总归是我们医院对不住你。”
宋清寒说:“不会,我很感谢这里给了我锻炼的机会。”
回到严老那里之后,将近一年的临床经验再加上本身的天赋让他在研究之中如鱼得水,接连获得了好几次重大突破,严老退休之后他顺利的接了班,成了该团队以及该领域历来最为年轻的领头人。
时过境迁,那种恐惧早已散去,他偶尔也会给别人看看病,但心境却与当初早已不同。
他再也找不回拯救病人时的成就和满足感,理想的滤镜被打破,他变得和普罗大众一样现实,做起事来瞻前顾后,充满审视揣度。
莫惊鸢问他:“后悔吗?”
“有时候也想过,”宋清寒笑了笑,“我要是当初直接听了父亲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变成如今这种老油条的样子。”
“可如果没有那段经历,我也断不会那么快的就走到了现在。”
莫惊鸢放下筷子,喝了口温水:“允许事情的发生并接纳,是一种很难得的心态。”
“宋先生,最起码你还在为你的目标而前进。”
她的声音轻缓柔和,不带一丝情绪起伏,言语间不评价对错,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给他聊以安慰。
温柔又冷情的包容一切。
宋清寒一开始并没有打算说这么多,他只是想找话题和莫惊鸢聊聊天,谁知一发不可收拾。
她明明看着很年轻,却有一种很独特的气质,让他不自觉的敞开心扉,露出自己最脆弱的部分,并借此想要寻求她的慰藉。
宋清寒想,或许她真的是天外来客。
也难怪景嗣会对她如此动心,这样的人,谁能不心动。
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只听桌上“砰——”的一声,对面的黎良将酒杯重重的摔在桌子上。
杯子没碎,但里面的酒却四溅而出,落了一地的污痕。
黎良满脸通红,显然也是喝了不少,在一众神色清明的人当中显得格格不入。
“我……我不同意!”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明明我们投的钱差不多,凭什么让我们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