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言赶到玄机阁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褚寻是所有长老里亲传弟子最多的长老,玄机阁一年到头都有不少人。
他们跟着褚寻都眼熟鹿言,也喜欢鹿言,见到他来,欢欢喜喜地就要去叫褚寻。
但是鹿言对他们摇了摇头,说自己去找褚寻就好了,让他们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去。
从前鹿言也不是没有这样,他性子跳脱调皮,经常会这样故意不通禀悄悄溜进褚寻所在的里间吓褚寻一跳。
所以褚寻的弟子们也就没管,只是给鹿言指了路。
虽然鹿言这次不是奔着这个目的来的。
褚寻的里间只有挂帘没有门,他本人爱热闹,喜欢听着外面热热闹闹的声音做事情,那样他会觉得安心。
鹿言到门口掀开挂帘,一眼就瞧见了褚寻。
褚寻一个人坐在一堆机关零件里,头发有些乱糟糟的,屋子里书籍符篆丢得到处都是,几乎都没有地方给鹿言落脚了。
褚寻做东西做得很是认真,都没注意鹿言来了,还是鹿言开口唤了一句:“褚伯伯。”
褚寻这才从机关零件里抬起头,他背脊有些僵硬,抬头看向鹿言时,眼里带着几分不可思议和无措。
“熹……熹儿来了。”褚寻连忙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他看了看乱七八糟的屋子,第一次在鹿言面前有些手忙脚乱和不知所措,他不好意思地笑着:“瞧我这,又搞得乱七八糟,都没地方给熹儿落脚了。”
鹿言看褚寻这样心里很不是滋味,以前褚寻经常会一研究就研究好几天不吃不喝,所以屋子总是乱糟糟的。
但是之前鹿言来看他,因为屋子里太乱,想帮着收拾,但却不小心被机关绊了一跤。
褚寻当时又内疚又心疼,自此之后屋子里再也不会乱糟糟的了,他总会留出一块空地,让鹿言坐在一边吃点心。
“熹儿等一下,伯伯这就收拾好,你站那别动,小心绊着了。”褚寻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抱了一堆零件后才想起来自己是修士,收拾出位置就是一挥手的事。
“瞧我,老了老了,都忘了自己还是个修士了。”褚寻抱歉地看了鹿言一眼,带着讨好地笑:“马上就好,熹儿不要乱动,小心摔着。”
鹿言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原主有多讨厌褚寻,他就有多喜欢褚寻,褚寻明明对他那么好,却是一个把无辜稚子送上祭坛的主谋与刽子手。
鹿言不是江熹泽他不恨褚寻,但是他很难过,他没想过褚寻对他好是建立在了那些事之上,他没想过褚寻会那样狠心。
褚寻一挥手收拾好那些东西,连忙又摆了张茶案出来,给鹿言布上点心和茶。
褚寻这间屋子专门是用来给褚寻做研究的,连床都没有,更别提桌子,只有一排排的书柜,和挂得琳琅满目的墙。
因此每次鹿言来找褚寻,褚寻要么带他去隔壁茶室,要么就地拉一张茶案出来。
“好了好了,青梅酥,龙井茶。”褚寻乐呵呵地布置好,紧张地搓着手,小心翼翼地抬眼看鹿言:“熹儿要过来尝尝吗?”
鹿言一言不发点了点头,坐了过去。
“哎呀,这青梅酥,还是前些日子我特地叫人去买的。”褚寻连忙把碗碟往鹿言面前推了推,他笑眯眯地带着点讨好的意味:“熹儿快尝尝。”
褚寻是除了楚允晏他们第一个发现他不再爱吃芙蓉糕了的人。
当时褚寻发现的时候,鹿言先是欣喜,觉得自己被看见了,但紧接着又惶恐,怕褚寻意识到不对。
不过,褚寻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来,鹿言也就没有自己吓自己了。
鹿言看着这碟点心,捏了一块送到嘴边咬了一口,褚寻看他吃,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絮絮叨叨:“哎呀,熹儿好久不来伯伯这了,伯伯都吓一跳,还以为熹儿……”
“褚伯伯。”鹿言打断褚寻的话,他抬起眼认真又悲伤地看着褚寻,他说:“我有话想问你。”
褚寻的笑僵在脸上,他眼神一瞬间落寞下去,而后他垂下眼没有笑了,他轻声说:“你是为了那件事来的吧?”
“伯伯都知道了?”鹿言问。
“自然。”褚寻自嘲地笑了笑,他说:“伯伯又不是傻子,徐杰来退亲无非就是那个理由,你娘那天又哭成那样,我去给她用忘忧符的时候她把屋子里的东西都砸了,让我滚出去……刚好那天你又在,还一直躲着我们这些老不死的……”
褚寻看着鹿言,他苦笑着:“谁能看不出门道来呢?只是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鹿言不说话了。
“熹儿,你恨伯伯吗?”褚寻眼里满是内疚和自责,他轻声问。
鹿言摇了摇头,褚寻见状神情怔愣了一瞬,而后鹿言低着脑袋说:“不知道。”
褚寻一时之间心情很是复杂,他想伸手去揉揉鹿言的脑袋,但是却又缩回了手。
“我心里很乱,伯伯。”鹿言垂眸看着茶水上自己的倒影,他说:“其实我一直觉得你们不会是那样的人,我觉得你们特别好,可是……”
“熹儿,有什么怨气有什么不满,你都可以对着伯伯来,伯伯做错了事情,你怨伯伯恨伯伯,伯伯都受着。”褚寻说着,他愈发心疼:“只是别折腾你自己,你小孩子家家,心里不要装那么多事。”
鹿言抬起眼,他看着褚寻,他问:“伯伯,你……有后悔过吗?”
褚寻怔愣了一瞬,而后他偏开头,他说:“人生在世谁能有不后悔的时候呢?我怎么可能不后悔呢?”
他褚寻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有三,其一是没有把小翠带在身边护她一生平安;其二是在江徵派人下山救济时不该答应了他的大徒弟兵分两路;其三就是不该因为一时愤懑与悲痛听信了月知茂的话,同他一起把无辜稚子往绝路上逼。
当年月知茂找到他,说如果这事成了万剑宗和水月派都功在千秋,毕竟这孩子是他的血脉,万剑宗的人。
他当时没有动摇,他想救更多的人才会忍着悲痛破译碑文,可是月知茂和他说,人间有千千万万个小翠有千千万万个阿追。
那些人不该因为他们的一时心软而再一次死去。
他动摇了,可仍然没有松口。
而后他看见江徵一家三口和睦团圆,又忍不住愤懑和嫉妒。
阿追死的时候,江徵是怎么说的来着?
说阿追是为大义为天下死的,让他不要太难过,说阿追死得其所,还说让他振作,大家继续抵抗继续破译碑文。
死得其所啊,阿追的确死得其所。
那如果死的那个人是江徵的儿子,他还会说死得其所这四个字吗?
邪恶的念头冒了出来,月知茂又一次找到他,月知茂说:“死一个人救天下人,有何不可,那孩子死得其所,死得有价值,水月派万剑宗从今以后都沾了他的光,只会越来越风光。”
水月派是个古老的门派了,原本还位于七大宗门之一,可后来落败,被后来者居上,月知茂毕生的心愿就是重现水月派荣光。
因此他有些疯魔了。
当然,听了月知茂的话的他也是。
他们两个人居然就这样去随意地处置一条无辜稚子的命。
于理来说,天下人没有人会怪他,因为他是为了大义为了天下。
可是他看着那个孩子上祭坛的时候居然害怕了,后悔了。
月思岚那样痛苦,让他想起了小翠。
他觉得自己又错了。
他总是一错再错,他怎么这般可恨!
他自江熹泽上祭坛后就夜夜不能寐,日日不得安心。
他浑浑噩噩地又回到了从前小翠刚死时的状态,他害怕听见孩子的哭声,他害怕看见孩子。
他良心不安。
可偏偏那孩子活下来后抓阄,还抓住了他的手,他被巨大的内疚压垮了,他喘不上气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世上没有后悔药吃,时间也不能倒流。
他只能尽力地弥补一点,他拼命地对那个差点被他害死的孩子好,甚至帮着月思岚一起遮掩那孩子干的丑事。
其实疯了的人,不只是月思岚,还有他。
他已经忘记自己修道的本心了,也忘了自己曾经是怎样的傲骨铮铮心比天高。
他只想宣泄自己心中的愧疚,于是又拉了许多人下水——郭远尘,赵永敬,钱寒……
果然一步错步步错。
“伯伯。”鹿言看着褚寻痛苦的模样,忽地有些内疚,他觉得自己逼得太紧了,明明从大义上来说,大家都没错。
要怪就怪,这本书的设定如此,要怪就怪所谓的剧情,让大家都这样痛苦。
“熹儿……对不起……伯伯错了……伯伯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褚寻知道如果自己真心悔过,应该偿还一条命。
但是他的命还了,鹿言也不会和从前一样了。
“伯伯,你不必如此,我不恨你的,其实徐杰说的没错,一个人死比大家一起死划算得多。”鹿言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他拍了拍褚寻的手背,他说:“我不怕死的,没关系。”
褚寻垂泪摇头,还是说:“我就不该听信了你外祖的鬼话,如今……”
鹿言知道褚寻这人就是这样,和他很像,认定了是自己的错就很难改了,所以鹿言说:“伯伯,你还有忘忧符吗?给我也用一个吧。”
“宿主!”1317连忙在意识之海里大喊:“你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鹿言没有回答1317,褚寻则是怔愣了一瞬,鹿言继续说:“我不想记得这些事,我想我和叔叔伯伯还像以前一样,大家都好好的,这样就不用最后的几年一直痛苦了。”
“熹儿……”褚寻握住鹿言的手:“伯伯这些年一直在想办法,伯伯不会让你死的,伯伯会救你的,哪怕豁出这条命。你不要怕。”
“伯伯,你不要岔开话题。”鹿言有些埋怨道。
褚寻嘴唇抖了抖,他问:“熹儿你想好了?”
鹿言点了点头,却在心里对1317说:“我不想忘了太多,你到时候帮我一下,这玩意忘了可以别把我以前那些事都忘了。”
1317道:“我哪能把控那么精准,我最多帮你抵消掉忘忧符的效果,削减一下你心里那些情绪带来的负面影响。”
“那也行。”鹿言飞快地说。
1317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好吧。”
……
鹿言从玄机阁出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情还不错,虽然那事他还是记得的,但是关于那事的负面情绪全被1317回收了,他心情自然而然就好了。
“以前没发现你这么厉害!”鹿言笑嘻嘻地在心里和1317说。
“宿主,这是暂时的,这些负面情绪只是被压下去了,不知道猴年马月会爆发,你还不如全忘了算了,一切重新来。”1317劝道。
“全忘了有什么好?我还不至于痛苦成那样。再说了,我让褚寻给我用忘忧符,其实是在安慰这些叔叔伯伯了,不管怎么样他们对我的确没话说嘛。”鹿言还在和1317说着,远远地看见了楚允晏在廊下等他。
“师兄!”楚允晏见到他,唤他。
“楚允晏!”鹿言撒欢一般跑过去,他笑嘻嘻地问:“你在等我啊?”
“嗯,今天给师兄烤了鹅腿,要尝尝吗?”楚允晏笑弯了眼。
“要要要!我们快走!”鹿言拉着楚允晏就进门。
1317感慨着:“真是的,有的时候宿主你也挺心大的嘛。”
鹿言没理1317和楚允晏一起分了两个烤鹅腿,吃得满嘴流油不亦乐乎。
他吃完楚允晏给他打了盆水洗脸,鹿言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不禁对着自己笑了笑。
忽地他意识到不对来,今天发生太多事了,让他都没有怎么在意商伯颜画的那幅丹青,他当时为什么觉得眼熟呢?
鹿言还没想明白,星落从外面回来,说是月思岚让她带了好东西回来。
鹿言闻言又低头看了看水盆里自己的倒影,恍然大悟。
那丹青图画的该不会是……
月思岚吧?所以他才会觉得眼熟!
完了,一天发生太多事,鹿言忽地觉得脑子有点过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