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宁的呼吸几乎停滞了,立马把紫苏拉到身后,清冽地盯着陆正涵。
陆正涵踹了个寂寞,余怒未消地缩回腿脚。
“紫苏,你去摘一些鲜花回来。”沈昭宁温柔地吩咐。
“是。”紫苏把茶壶放在房里,离去时给那两个新来的小丫鬟使了个眼色。
冬香和紫叶在院子里打理新种的花花草草,竖起耳朵听着主子的动静。
若大爷又对大夫人动手,她们要立刻去报信。
陆正涵未经主人邀请,堂而皇之地走进屋里,冷沉的目光扫了一圈。
相比上次来,添了几件黄花梨木家具,几样摆件里有一两件品相不错。
薇儿做事还是靠谱的。
沈昭宁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推过去。
不曾给他一个眼神。
“柳先生瞧不上耀儿的字,你有办法吗?”他喝了一口茶,差点被粗涩的口感呛到,放下茶杯。
“陆大人写得一手狂草,多少学子梦寐以求都求不到的。耀哥儿是你的亲儿子,你教几日,一定有所长进。”她早就料到,他为了这事来的。
“我擅长狂草,教不了耀儿。”陆正涵心神一定,理所当然道,“你和柳先生交情非浅,若你为耀儿说几句好话,柳先生应该会破例收下耀儿。”
他的行楷实在上不得台面,这才专攻狂草,博得一点美名。
沈昭宁的唇角噙着一丝讥讽的冷笑,“若柳先生是那种会徇私的人,清正学堂还是如今名满洛阳城的清正学堂吗?那些皇子公主、权贵公子早就塞满了学堂。”
“再者,柳先生再念旧情,也不会为了一个逆臣之女破例,砸了自己的招牌。”
“陆大人还是另寻他法,恕我无能为力。”
陆正涵看着她嘲意满满的嘴脸,怒火直冲天灵盖,“你就是不愿意帮,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他看她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疾言厉色地拍案,“沈昭宁,你是大夫人,耀儿是你的嫡子,你有责任管他的学业!”
“陆大人抬举了,我是卑贱的庶人,没资格管耀哥儿的学业。”沈昭宁轻飘飘的声音含着浓烈的嘲弄,“耀哥儿是陆家的希望,倘若跟我扯上关系,哪里还有前途?陆大人三思。”
陆正涵气得脸红脖子粗,却也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
她说的每字每句,好似都是他说过无数次的对她的羞辱。
如今,却变成了她拒绝他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想到此,他的满腔怒火更是无处发泄。
却陡然握住她的手腕,“你回府已有数日,还口口声声地叫我‘陆大人’,你就这么怨我、恨我吗?”
怨他三年前不曾查过,就认定她是毒害耀儿的凶手。
恨他把她送去乡下庄子,三年间不闻不问,让她遭受了那么多欺辱、虐打。
可是,明明是她毒害耀儿在先,她有何道理怨恨他?
“陆大人说笑了,一介庶人没资格怨恨。”
沈昭宁清澈的眼眸越发的冷漠,好似说的是不相干的人的事,“我有自知之明,在陆家要谨小慎微,要逆来顺受,就算受了委屈、伤害,也要打落牙齿和血吞。”
简单的一句话,又把他噎住了。
正因为说的都是事实,他无法辩驳。
他沉郁地眯眼,粗暴地甩开她的手,“想翻旧账是不是?若非我娶你进府,你在教坊司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吗?”
沈昭宁被他甩得差点摔跌在地上,可见他使了多大的力气。
她缓缓掀起衣袖,眼里迫出寒凉的嘲弄,“陆大人说的‘安然无恙’,是这样的吗?”
陆正涵的目光触及到她手臂密密麻麻的旧伤,慌急地挪开,好似看见了什么可怖的东西。
想说点什么,但嘴巴好似被什么东西黏住了,怎么也张不开。
静默半瞬,他终于开了口,“但是你不能否认,陆家主母的身份比教坊司任人践踏的奴籍好太多。我娶你,你要感恩……”
“呵!”
沈昭宁忍不住笑了一声,细软的声音浸透着一抹苍凉,“我谢陆大人拯救我于水火之中,谢陆大人把我推进水深火热里。”
陆正涵勃然大怒,“你几个意思?”
“这五年来,我在陆家、在庄子的每一日,难道不是水深火热吗?”
“所以,你后悔嫁给我,怨怪我娶你进府,是不是?”
“已经这样了,不重要了……”不知是不是太过激动,沈昭宁猛地咳起来。
他不顾她咳得身躯打颤,狂怒地攫住她,“我娶你,救了你,你非但不感恩,竟然还怨恨我。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嫁?”
她闭了闭眼,睁开时,瞳眸闪着水盈盈的泪光,“感恩么?”
再开口时,声音含着浓烈的讥讽,“感恩你五年前躬身来牢房,对我说了那些情深意切的话……却在洞房花烛夜,掐着我的嘴说……这辈子都不会碰我这个低贱的庶人……”
“还是感恩你那两年只是羞辱我,没把我打死……或者是感恩你亲自去庄子接我回府,让我免受那些恶奴的欺负……”
五年前,她失去了母亲的庇护,身陷囹圄,锦绣荣耀的世界塌得粉碎,而他像盖世英雄一般降临在她黑暗绝望的绝境里。
他情深意重地表明心迹,对她许了海誓山盟,她理所当然抓住这唯一的救赎。
成亲那夜,她在新房欢喜兴奋地等夫君回来,共饮交杯酒,洞房花烛。
等来的却是婚服被撕裂,是他冷戾的真面目,以及他绝情离去的背影。
再一次的,天塌了。
那夜,她孑然一身地躺在喜床,委屈地流泪到天明。
可笑的是,她委屈求全地帮他找了无数理由欺骗自己,得到的是更多的委屈。
她以为的救赎,只是他精心编织的谎言。
陆正涵看着她的小脸盈满了凄楚、悲凉,慢慢地垂下手。
一双眼眸染了猩红的血丝。
她对他的怨恨,竟然这样深!
当初,他娶她……
“若非你御前求娶……我又怎会嫁给你?”
沈昭宁好似耗尽了心力,嘶哑的语声难以为继,“既然不是真心喜欢……为什么要娶?把我骗到陆家,饱受你们一家人的糟践、欺辱……是陆大人的谋划吗?”
这跟骗婚有何区别?
纵然当年她眼瞎心盲,可是她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让他这般憎恨,挖了这么大一个坑让她跳?
她能不委屈吗?
陆正涵面色一凛,好似被说中了心事,心口一抽一抽的疼。
是啊,为什么呢?
恍惚间,他好似想起了很多事,又好似想不起来了。
五年前的他,当真那么混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