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皇宫后,“落落”身处的马车和扶风王的马车分开了。
她换了一身宽大的衣服,又再度把自己撑得像个男人的躯体。她戴着一张画着花鸟的深色面具,将自己的整张脸遮得严实。
马车在驶过一个拐角后,忽然停住了。
一道鲜血沿着马车前的帘子下的木板流淌进来,染红了她的白色的鞋尖。
紧接着,是车夫的尸体后倒,压着帘子,将其扯了下去,完全暴露出车内的主人。
落落平静地坐着,姿态自然而端庄。
“我家主人请阁下到府上一聚。”
马车前站着数个黑衣人,其中最前面的首领如是说道。
“好啊。”马车内传出声音。
出乎众位黑衣人意料,那是明晰的男声。
他们相互看看,担心自己是不是接错了人。
“不用怀疑,你们要等的人是我。而我也等这个邀请很久了。”马车里的男声如是说。
“雌雄莫辨……竟是真事。”首领内心惊讶。
丞相府内,两道走廊连接处,修成了一个亭子,以供往来行人休憩。
公输右端坐在紫檀色的案后,手持茶壶斟茶,炙热的茶水倒入杯中,浓郁的白雾腾起,氤氲在案台之上,又慢慢飘入油灯微光所触及不到的暗夜中去。
“丞相,客人到了。”一袭黑衣的男人单膝跪地。
公输右并不抬头,稍显黯淡的瞳孔之内,平静的波光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请她进来。”他的声音低沉。
黑衣男人点了下头,而后起身退入黑暗中。
片刻后,一个身着宽大戏服,面戴深色面具的“男人”款步而来,从黑暗中慢慢步入光明处,最后在亭内案台前五步处停下,席地而坐。
公输右的眼神此刻才终于露出一丝惊讶来。因为眼前的这个戏子,从在宫中所见的女子变成了男子,但那股伶人的气质却是一脉相承的。
“阁下真是令人惊叹。”他带着点赞美的腔调说。
“草民见过丞相。”来人拱手作揖,深色的面具下,声音极为冷淡。
公输右把手中的茶杯轻轻放下,抬眼看着面前的戏子。他的眼珠是深褐色的,边沿却浮着一层像是锯齿一样的形状,看起来有些古怪。家族的人称之为“鬼瞳”,但这是他多年修炼阴阳术的结果,多年来无论何人在他的直视下都会心生畏惧。
此刻他便用这双鬼瞳直盯着对面,能看出那张面具下裸露出的双眼,眼珠较一般人的更黑,像是浓墨点在眼白之上。
落落平静地与之对视,时间仿佛沉默了,亭外树影拂动,有风过,发出叶子的声音。
公输右收回了目光。
他的鬼瞳没有占到便宜。
“阁下费尽心血去帮一个废子,不觉得太屈才了?”公输右似是没听到之前的话语,说得漫不经心。
“丞相费尽心血去对付一个废子,不也觉得小题大做了么?”对方的回应同样漫不经心。
“你错了。”公输右呵呵冷笑,“我从不在乎敖毕具,我只是想要借他的手,杀一个人而已。”
“丞相要杀的人不是太子。”落落低声说。
公输右脸色微变。其实也不难猜,公输丹刚嫁过去,那是一枚更重要的棋子,现在刺杀太子对他来说没有意义。
“不错,我要杀的人,是赵月灵。”公输右居然大方地承认了。
落落眯了眯眼,似是在回忆。他喃喃道:“当时沐王府的两位和裴屸都坐在陛下的一侧,反而让皇后和太子的一侧暴露出来,若是在下不阻止,你或许可行。”
公输右笑了笑,“儿子娶亲,母亲却未曾对丹有过任何意见。我是不信的。她和敖谈不同,像敖谈这样的野心家总会暴露出自己的目的,但她却完全隐匿了下去,就像是一个可怕的刺客。在二十六年前的三个人中,她一直都是智囊一样的人物,换言之,她是我计划中的最大阻碍,我必须要除掉她。”
落落低着头,静默地听着。
良久,他才轻声道:“丞相其实没必要把这些告诉在下,在下只是一个放天城的过客,对天下更替,政局纷争没有兴趣。这次是因为扶风王也是伎艺出身,我感念同门,故而帮他一把而已。至于因此而误了丞相的计划,实在是意外的情况。”
“阁下不会为废子而事,我是知道的。”公输右淡淡地说。与此同时,他将身前倒好的一杯茶移到对面,作出恭请的手势。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那一双鬼瞳忽然变得炽烈起来:“我把这些告诉阁下,自然是有所求的。阁下位于阴阳榜一,若能与我联手,必能实现更大的抱负。”
“丞相要与在下合作?”
“不错!”公输右大声说,“现今天下皆以伎艺为下道,阁下难道不想为之证明么?”
“伎艺……应为上道么?”
公输右一愣。
落落低声说:“伎艺,本来就不是高深的学问,而躬身于市井之间,是谓百姓之术。若把它束于高阁,引万人景仰而追仿,终有一日,天下会变得廉价,使英雄无路,而使竖子成名。”
他微微抬起眼睛,眼中微光波动,带着嘲讽:“所谓上下道之争不过是俗人的看法,伎艺本来就是百姓之术,丞相难道认为,它也该有象牙塔的野心?”
公输右脸色微微涨红。
落落微微叹了口气,缓缓起身,迎着公输右鞠躬行礼。
“在下将要离城,就此告别了吧。”
他刚刚起身,空气里便传来一声细致的破裂声。是瓷器破裂的声音,甚至能听到水声从裂缝里穿出,落到案面上,升腾起模糊的白气。
公输右的脸色彻底变了,变得阴亵而歹毒。
破裂的是他此前移过去的茶杯,此刻已经破裂为两截,将里面的茶水都泄露出来。
亭子周围,一片黑暗之中,齐刷刷地升起一众手握弩机的府兵,漆黑阴冷的箭矢直指亭子边上的戏子。
所谓图穷匕见,公输右终于露出了杀机。
“丞相要动手了?”落落的声音骤然冷了不少。
“既不能为我所用,那就只能被毁灭。”公输右目光阴冷,他双手按在桌案沿上,身体微微前倾,像是伏着向前的恶狼。
两人面目而视,不同于公输右眼神里腾腾的杀气,落落面具下的眼神却是沉稳依旧,漆黑如墨的眼珠一动不动,有种看不到底的深邃。
漆黑的夜空突然闪过一阵电闪雷鸣,仿佛就在头顶炸响,炫白的白光随着电光点亮人间,仿佛经历短暂到极点的白昼。
一闪而过的白光照亮了亭子内外每个人的脸,公输右的阴沉,府兵们的紧张……以及那张觉察不到脸色的深色面具。
电光消失,风渐渐起来,把围墙边上的矮树吹得沙沙作响,而后穿过楼阁之间的过道,漫向整个庭院。
亭子里的烛火随风飘晃,把人影也随之拉扯起来。
突然,一阵狂风席卷而来,将亭子里的烛火尽数熄灭。
亭子外,淋淋沥沥,下起了雨。
月光早在黑云密布时便已消失,如今电闪过后,亭子里的烛火也消失了。
整个世界落入一片黑暗之中。
府兵们紧张地握紧手中的弩机,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黑暗,甚至找不到一丝一毫光亮的元素,就像置身于一片浓墨之下,目光所见只有未知的黑暗。
未知的恐惧悄悄地爬上心头。
突然,他们各自听到了一阵风撕裂的声音,从他们各自身边呼啸而过,恰如一把阴寒的血刃贴着他们的脖子汇聚到亭子内,但没有听到任何兵器碰撞的声音。
只有风声,各种各样的风声。有时候轰隆隆的,像是狮吼一般,但更多的时候,它都更像是鬼魂的呼啸,只是有时是悲哀的,有时却高昂,带着一种阴恻恻的笑声。
各种各样的声音杂乱无章,府兵们细心留意着其中的每一个声响,胡乱地猜测里面发生的情况。
在这紧张的气氛下,他们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正泡在雨水里,那种触及皮肤带来的冰冷和他们内心的紧张糅合到一起,混杂成某种恐惧感。
终于,亭子里的烛火重新亮了起来,只是那根蜡烛比熄灭前矮了一截。
公输右依旧坐在桌案之后,双手各自抓住桌案边沿,手上青筋凸起,像是两只鹰爪狠狠地扣进木质之中。
他似乎从未动过,连那副阴沉的表情都和此前一模一样。
而对面的落落也保持此前的站姿,一动不动,深色的面具没有任何的改变。
众府兵感觉自己经历了一个离奇的时间,有人把时间从中间拿开,使他们目睹了这幅前后相一致的画面。
不过很快,他们发现有点不一样了。
落落素白的戏服下,在靠近小腹处出现了一抹血红,且在逐渐扩大。看来是某种利器刺破了他的防御,令其受伤了。
“你输了,阴阳榜的排名也应该更变了。”公输右扶着桌案,阴笑着说。
“阴阳斗法……”落落轻手沾了一下衣服上的血迹,放到眼前凝视。
“是在下疏于练习了。”
他叹了口气,双手渐渐垂下,低首的同时闭上眼睛。宽大的戏服下,身体再无动静,仿佛变作了木雕。
府兵们悬起的心终于放下,握紧弩机的手也放松了下来。看来,在刚刚的斗法之中,丞相是赢了的。
“不对!”公输右霍然从座位上弹起,一举冲到落落面前,伸手猛抓住对方的衣领,却在瞬间把一件宽松的戏服抽到了手上,戏服之下,白尘倾洒,飘荡在亭子四处。
深色的面具坠地,但在面具之下的,也是一片白色的粉尘,洒了一地。
公输右脸色铁青,像是一块坚硬的青石。他早该想到,堂堂阴阳第一怎么会如此就被击败,定然是一开始就定好了这金蝉脱壳之术,戏耍了他一顿。
“好一个戏子……”他握紧拳头,每一处骨节格格作响。
“都给我去找,绝不能让他出城!”
周边府兵们反应过来,纷纷下跪,“属下遵命!”
公输厘的脚步急促,转眼便穿过了廊道,从黑暗来到光下。
和先前的黑衣人一样,他也穿着一身黑衣,只是没有面罩,暴露出满脸的焦急。
“父亲,出事了!”
公输右正在盛怒之时,看到公输厘急冲冲而来,心里更添了火气。
公输厘一路跑来,一脸懊恼道:“父亲,喻真卿没有杀死沐子敬,孩儿失手了。”
公输右斜目而视。
比起对付落落,杀死沐子敬才是他今夜真正的重头戏,但结果竟然搞砸了?
公输厘觉察到父亲身上节节攀升的怒火。他舔舐了一下受伤的上唇,心里徒生不安。
他赶紧解释道:“父亲,都怪那个魔族人,若不是他……”
“魔族人?”公输右眼睛一眯,语气带着怀疑。
“对!就是那个叫做百宝的魔族人,没想到区区一个真墟后裔,竟然能破掉靡音之术。”公输厘心情激动。
“呵呵……”
公输右突然冷笑起来,让公输厘愣了一下。
不过很快,公输右的笑声慢慢消失,而随着笑意慢慢变淡,那双装着鬼瞳的眼睛却是变得锐利起来。
“绝无可能!”
他的声音像是一阵惊雷在公输厘的面前炸响,让后者全身上下为之一震。
公输厘慢慢抬起眼睛,惊觉对方那瞪大了的双瞳正紧盯着自己,暴露凶光的鬼瞳像是染了血腥气,笼罩在他身上。
公输厘瑟瑟发抖,斜过视线,不敢与之对视。
公输右暴怒了,与落落的斗法失败让他处于暴怒边缘,而沐子敬的刺杀失败成为了其中的导火索。
“玉先生已对他有所了解,他的伤势极重,不可能有破除靡音的手段!”他盯着公输厘,狰狞的脸庞仿佛一头嗜血的凶狼。
公输厘想要争辩,但对方的低吼接踵而至。
“定是你与喻真卿交好,才故意作败!”
公输厘僵住了,到喉头了的话堵在了那里。
公输右喘着粗气,胸膛激烈地起伏着,像是有一股气堵在心口,却无处发泄。
公输厘低头看着地上的木制地板,年轮一圈一圈在黄色的光下淡淡,像是映入眼里,把眼睛也变得一圈一圈的,恍恍惚惚。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学道天官,和那喻真卿师出同门,早就相识并不奇怪。”
公输右冷笑,“你之前就把妹妹的秘密告诉过他,不是么?”
公输厘兀地瞪大了眼睛,内心颤了下,脸色微微发白。想起来了,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嘴巴动了动,但没有出声,始终沉默下去。
公输右不再看他,直接背过身去,往桌案挪了一步,侧过脸冷冰冰地说:“我给过你机会,但你令我失望了。”
失望?
这两个字像导靶的箭矢,准确无误地扎入公输厘的心里。
公输厘抿紧了嘴角,慢慢握紧拳头,那双恍惚的眼睛一下子坚定起来。
一缕不凡的气息悄然地从内而外由他身体里发散出去。
他仰起头,像是不屈的狼崽那样扬起头颅,炽热的目光注视着公输右的鬼瞳。
一时间,公输右滞了一下,感觉到这家伙的气势改变了,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公输厘刚从九道山回来时,那时的他还带着天之骄子的名号,也是这般盛气凌人。
公输厘低声说:“父亲,孩儿并未与喻真卿有过交情。丹的事,是我跟他说的,但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么?”
公输右看着他的样子,油然生出一种陌生感。他一向不去考虑公输厘这么做的目的,他以为儿子一向不喜欢丹,是因为讨厌丹身上那鲜明的魔族气息。但其实这是一个一厢情愿的想法。
公输厘咬了咬牙,恨恨地说:“我讨厌她,是因为我跟她天生就是不同的。不管她做了什么,现在是什么样子,家族永远不会放弃她。我知道家族对她的期待,不是那个傻傻的女孩,而是她身体里那个恶魔一样的女人,那才是真正的公输丹……”
“啪”的一声干脆,公输右快速回转过身,迎着甩出的一记耳光甩到公输厘脸上,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公输厘歪着头,脸上的掌痕鲜红若血。他咬着牙,两颊的肌肉绷紧凸起,硬得像是两块生铁。
公输右的眼睛血红,花白的胡子翘起,整个人都在颤抖,说不清是因为生气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他咬了咬牙,低声说:“我跟你说过,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公输厘猛然狞过头,直盯着他,眼中凶光毕露:“别扯淡了!你以为我当初年幼,会忘记那些事,可我从来都没有忘记,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儿子!”
又是一记耳光!
这一次明显要比上一次更重,直接把公输厘扫倒在地上,原本殷红的脸上更是出现了血痕。
公输右颤抖得更厉害了。他激烈地呼吸着,望向公输厘的目光参杂了太多复杂的情绪,但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的原因,因为他永远无法反驳事实。
“你滚。”他冷冰冰地说。
公输厘二话不说,从地上爬起来就直接朝着廊道跑了,再无回头。
沉重的脚步敲打着廊道的木板,一声一击,像是击落在父亲的心里,每一下便扎痛了一下,一股酸涩翻涌上来。
公输右微微吸了口气,突然感觉极为疲累。
他扭头望向那支快烧完了的蜡烛,上面的烛火弱了不少。
“如果你还在,会嘲笑我么?这算是我的报应吧。”他喃喃自语。
声音淹没在雨声中,再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