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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悉尼的冬格外冷。

咖啡店靠窗这一侧,祁世霖端起热腾腾咖啡杯,抬头,望着一个方向,看了许久,举手机拍下这样一幕。

彼时与一行外国佬握手的周京霓,站在人群最前方,穿了一件简约有质感的白衬衫,收腰半裙,纤细高跟,袖口露出的腕表盘折射光芒,精致妆容衬得人很有气场。

她顶着职业微笑,与人挥手道别。

他抿了口咖啡,将照片发送出去。

照片上的人,真是越来越美,不少途经的男女为之侧目,但每个动作都让她不似过去那般真性情。她从容、淡然的虚与尾蛇,携一群人站在大楼门口目送车辆,而后与助理击掌,低下头笑了。

这个笑倒像极了取得好成绩的小姑娘。

叮。

消息回了。

【你已经见到她了?】

祁世霖回没。

沈逸秒回一个字:好。

聊天框的上方一直显示正在输入中,祁世霖等着,侧头。

周京霓微扬下巴,步履生风,朝他这个方向来了。

他收起手机。

周京霓在前台点了杯美式,一份蔓越莓冰淇淋华夫饼,付完钱,目光在店内搜寻一圈。

上班点店里没什么人。

她从一排书架后方隐约看到人影,忙走过去,一边拉开椅子,一边冲他抱歉笑笑,“实在让你久等了祁哥,我刚送走甲方。”

祁世霖摆手,“你现在忙,理解。”

周京霓露出微微笑。

从原定的六月碰面到过去两个月了,中间因为各种意外,两人的空闲时间总凑不到一起。她成了香港与悉尼航线的常客,有一次几个小时前还挤在经济舱做ppt,落地后又光鲜亮丽的出现在会议室,转头换掉衣服,奔波在风吹日晒的作业现场。祁世霖也有工作在身,无法随时来悉尼。

毕竟鸽过他一次,她对此有歉意,先解释了最近在忙的事。

祁世霖笑她太客气了。

为了不耽误时间,周京霓打开电脑,噼里啪啦敲一阵键盘后直接进入正题,同他细致地聊起酒店运营问题。

谈完工作的事,祁世霖吃掉一个贝果,眼神颇夸赞,随口说起微信好友这件事,“当时怎么把我也拉黑了。”

“可能是想隔绝开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吧,”周京霓一边垂下眼,一边撕开糖包,“太冲动了,不好意思。”

“叶西禹之前还跟我念叨你来着。”祁世霖看向她,目光温和。

周京霓指尖一顿,把糖全部倒进去,慢慢搅匀,“他怎么样了。”

“在家里的物流上班,”祁世霖说:“叶叔打算让他在下面干一年,之后去美国的分公司历练,再慢慢接受生意。”

周京霓不知道他在试探自己,就是恰逢事情多,有点疲倦,兴致不高,回的很简。

“挺好。”

斜前方的沿街有新人在拍婚纱照,新娘一身白绸缎长裙,长发飘荡在嵌着珍珠的头纱间,手捧着艳丽的多色玫瑰依偎在新郎肩头,身后是栉次鳞比的高楼,轻轨穿过,似一幅油画。

她看出神了。

“我们那时以为你会来俞白和小姜的婚礼。”祁世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周京霓抿唇,收回视线。

那场婚礼她从朋友圈看到了,温哥华拍的婚纱照,北京举办的中式婚礼,九宫格的照片里是溢出屏幕的幸福。

她后来其实想过去。

见见姜栀,和那个失信的人。

但人要信守承诺,既然答应就要狠心。

最后周京霓只是笑了笑,挖下一勺冰淇淋含在嘴里,“很早就和姜栀打过招呼了,我有事去不了,祁哥,等嫂子生了,也和我说声,给你们红包。”

“回来看我俩啊。”祁世霖半玩笑道:“满月宴等你。”

“......”

周京霓微微一笑,转头看向窗外的蓝天白云,咽下去口里的东西。

她没答应。

祁世霖别开话题问她,“东金好干吗?”

周京霓无声叹气,温吞道:“难。”

“嗯,听说了,老牌企业最担心转型问题,东金当时就是技转遇到困难了,所以资金缺口应该挺大。”

说到这,祁世霖停顿了下,没由来地摇摇头,继而说:“挺累吧,看你憔悴了。”

周京霓手一顿,抬头,眸中掠过一丝波动。

憔悴了吗?

应该是吧,她已经连续一周每天睡眠不足五小时了。

她摸了摸脸颊,吹拂开弥漫在眼前的白雾,略略颔首,没什么情绪地笑一声,“没办法,手头上的事都堆在一块了,现在时间就是金钱,睡觉影响赚钱。”

祁世霖没说话,心里惋惜。

他想起与小姑娘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她拉他比赛跑车,事后被沈逸问责,她笑嘻嘻的打马虎眼,沈逸也没真生气,看她的眼里只有纵容,宠溺,宛如真拿她没办法。

他也算看透,那时应该两人就彼此喜欢了却不自知。

祁世霖安慰道:“倒也不必太忧心,东金底子还在,就是过去这十年被拖垮了,但毕竟背靠仁丰这棵大树。”

周京霓没说话,端起咖啡喝一口。

别人不知邵淙,她现在对他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东金于他来讲是情大于利,他又公私分明,不到万不得已,一分钱都不支援。

在这件事上她也挺感叹,“钢铁森林也禁不住被白蚁侵蚀。”

她之前焦虑得睁眼到天亮,因为一闭眼就是钱窟窿。

好几次租客小陈都说她死气沉沉,大半夜起床上厕所,狗都睡了,发现她还在阳台抽烟。

祁世霖不了解,自然不多说。

但他想起来一件事。

“别愁眉苦脸,东金现在不是重新步入正轨了吗?”他说完,打开手机,看着上说:“新闻上说你们融资成功,还在山西这边低价收了个煤矿。”

“祁哥这么关注我。”周京霓低眉浅笑。

祁世霖挑挑眉,“怎么会是我,关注别的女人,老婆吃醋可难哄。”

周京霓抬眸,屏息静气回看他。

祁世霖仍含笑,“主要是巧了,我有个朋友在山西工作,他好像很懂,也不知道是顺手还是怎么着,微信转发给我来着。”

“......”

“他跟我说,这姑娘可真眼熟啊。”

周京霓睫毛倏地一颤。

那话出来的一瞬间,她就明白了这个朋友是谁,脑海中浮现了那张脸。

拼命压在心底的事,最经不起提。

沈逸是她此时此刻试图刻意去忘记的人,一个连分手都不愿意亲口说的人,她不愿顺着这话继续想了。

她很久才“嗯”一声,掩了眼底的情绪,说:“那真的巧哎。”

“巧吗?”祁世霖悠悠反问。

“祁哥想说什么?”

“天下巧合的事的确多,但我觉得这是缘分,他那时不知你会去矿企,你接下这份工作时,也不知他会去山西。”他句句不提沈逸,只说:“我一直觉得,是缘总会圆。”

周京霓笑容僵滞了。

祁世霖很轻地眨了下眼,若无其事地抽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身子向后一靠。

对面手端咖啡杯的人似静止了,不说话,没反应,咖啡沫沾在嘴角都迟迟未动,就这样过了十几秒,她褪去自持冷静的一面,垂下睫毛,眼睛似乎红了,手指捻着勺子打转儿,但抬起头时,什么情绪也没了,像是嘲讽与沈逸荒唐的结局。

“祁哥,如果是你,你会相信这种缘分吗?”

“......”

“真的喜欢,就不会忙,不喜欢,就总会很忙,我不信喜欢一个人会抽不出时间去看她一眼,”她缓声问:“祁哥,你说对吗。”

祁世霖都没有答。

周京霓就看着他。

然后一起沉默了。

两人对视三秒,手机嗡一声震动打破紧张的气氛,两人各自移开目光,一个看了眼后望向窗外,一个下意识往那看。

看见屏幕上的沈逸来电显示,周京霓的心跳在这一刻停止,“那个,咖啡凉了,我再去帮你点一杯。”

她说着就要起身。

“咖啡喝多了伤神,”祁世霖无奈但也没办法,把手机开了静音反扣到桌面上,先安抚住她,“咱们聊点别的。”

周京霓沉默地坐在那,没同意,也没拒绝,但调整了坐姿。

“你那个人工智能项目怎么样了?”

“……”

周京霓诧异了。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祁哥,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做这个项目?”周京霓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

她看了他一眼,心道一定是沈逸或叶西禹讲的,但按兵不动,恍作不知。

“你猜猜。”祁世霖故意卖关子。

“......”周京霓摇头。

两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但祁世霖没直说,绕起来弯子,“你老板邵先生进入内陆的第一个项目,就上海那个,有听说吗?”

周京霓点点头。

她当然知道。

邵淙就是靠这个投资在大陆金融市场崭露头角的,当初那家科技公司被屡次打回上市申请,最后靠他拟Ipo,完成d轮融资,而仁丰从此一炮而红,他直接跻身一级。

不过她不明白祁世霖为何提起这件事。

但接下来祁世霖就给答案了,“那是我外公给他牵线搭桥的。”

周京霓静了两秒,怔怔地问:“你外公居然和邵先生认识?”

祁世霖喝了口咖啡,继续说:“他俩半个老师学生的关系,所以我家和邵淙很熟。人工智能这个项目人人抢着跟投,想分一杯羹,但他就留了两个名额给我外公,应该说,只对外放了两个。”

短短几句话,立刻让周京霓拧了眉头。

就两个名额?

还是留给祁世霖外公的?

那就是叶西禹撒谎了,或者他口里的朋友就是祁世霖?她大脑迅速思考了一遍,还是不太确定。

她抿抿唇,“叶西禹托的你?”

“不是,”祁世霖笑容不明显,平淡的神色,“虽然我和他也很熟,但是我们能互相用到的地方却不多,又怎么卖他这个面子。”

“......”

虽然很扎心,但确实。

“况且,叶西禹事业心不怎么重的,邵淙看不上他的。”他点的很透。

周京霓闻言垂下眼皮,慢慢含了口咖啡,一时不知如何说起,随着苦涩蔓延整个口腔,她轻轻松松一笑,抬头说:“我明白了。”

祁世霖没有说话,只是弯了眼睛。

-

太原市的夏天,梅雨雾蒙,天空干净,云很低。

下了会议,沈逸走在领导身后,送走人,脱了外套,手指松着衬衫领口下楼梯,迎面碰到同事端着电脑上楼,他略略颔首,漠然的目光没有波澜。

打开手机。

修长白净的手指敲动键盘,打字回消息——

【祁哥】

【结束了回个电话】

停车场在大楼西南侧,太阳西斜,明媚的日光里,他懒散地斜靠在车边,点了支烟,薄薄白雾中,侧脸陷入阴影,轮廓清晰,因为倦怠整张脸显得疏离,他看着照片,不知道维持了多久这个姿势。

约莫十几分钟过去,一台公车驶入院内。

黑车上下来一个人。

秘书跟在他斜后方,拎着公文包,昂着头颅,迈着小步伐紧跟领导,却十分懂分寸,巧妙地落半步距离,衬得前面人位重显要。

沈逸抬头看过去,瞧着来人,眯了眯眼,慢悠悠站直身子,脚踩灭烟,唇角噙淡笑,恭敬客气地喊一声,“赵部长好。”

赵墨戎的三伯父赵立杰,从合肥市委升至山西省常委,调任组织部。

赵立杰不动声色点头,但眸中含笑,示意秘书先上楼,待四周无人了,拍拍他肩膀,“小逸,晚上有空吗?来家里吃饭啊。”

浑厚低沉,语气却十分柔和。

沈逸垂下眼皮,侧眸看了眼肩膀上的大手,目光浅掠过一丝漠然。

面子还是要给足,他微一颔首,收了收下巴,眼中尽是谦虚,音量低,声调清润,“您刚从北京学习回来,今天好好休息,改日我登门看您。”

赵立杰爽朗大笑,留下一个字“行”,又拍拍他侧肩,收了笑,抬步离去。

目送人上楼,沈逸又点了烟。

除了蝉鸣,四周只剩烟丝灼烧的“嘶嘶”声,指尖轻点,烟灰落下,他正看着手机,身后响起一道声——

“沈逸。”

他歪头看去。

一个穿黑裙的女生抱着一打材料,小碎步从光下走来,马尾在脑后荡来荡去,眼镜折射的光,晃得他眼生疼。

郁宁。

来的那天,沈逸也没想到会在这碰到她。

后来他才知道,她从英国本科毕业,第二年就考到这里了,家里也是有点人脉,没下县,比他还早一年半,但一直在那办公室没动过。

“什么事。”他问。

郁宁远远走来,一直看着那道颀长身影,心跳快得头冒一层细汗。

面对他,无论多少次还是会紧张,她攥了攥拳,走近一点,笑吟吟地说:“你开完会了呀,这么热的天,你怎么在这待着啊?”

“上楼吗?”她指指门。

目光满是藏不住的期待,爱慕的眼神流转在沈逸身上,但他只看了她一眼,就别开目光,轻吐两个字,“不上。”

她低下头,抿抿唇,“那行吧。”

“嗯。”

“......”

郁宁没办法。

初中到现在,沈逸一直冷,除了对那个人和朋友,对谁都不热情,她觉得他不喜欢热闹,总兴致缺缺,如今工作了也不伪饰,从不对领导奉承,最多给个笑脸。

就像现在,整个人浸透在漠然中。

也对。

她第一次在食堂重逢沈逸时,他隐匿在人堆里,安静坐那吃饭,喝汤的动作慢条斯理,白衬衫开一颗纽扣,墨蓝西裤,衬得人周正斯文,偶尔回对面同事的话。

那么低调,却是人群里的话题中心。

大院里不乏好车,唯独一台奥迪挂京牌。

任谁看了都明白——

京城来的,简历越清白,上头的势越大。

那时郁宁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与他进出同一栋大楼上班,虽然部门不同,但就隔几层,也算低头不见抬头见,而她怎么会不心动,推掉了家里安排的相亲,每天最期待的就是碰见他。

于是她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

沈逸在打电话。

一只手揣在兜里,一只手握手机,他咬着烟,似是听到什么开心的,嘴角扬起,笑容漫不经心,他仰头吐出烟,显得下颌线十分锋锐。

她看出神了。

他掸落烟灰,忽然侧头,眉眼漆黑,“还有事?”

郁宁的窥探遁于无形。

她忙转身走人。

电话那头停顿一下,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碰见个同事。”沈逸淡淡地说。

祁世霖继续说:“她所在的东金不是和中国矿企合作了吗,那这个开工仪式,东金也要过来人,说不定她能代表邵淙过来。”

“......”

三两句话,足够沈逸听明白。

但他只说:“知道了。”

“不管去不去,你都要自己想明白一件事,”祁世霖慢声说:“她因为你们家的事被绑架,你呢,直接回家了,这事不管如何,别人看来都是你欠她的。”

“我知道。”

“她很无辜,沈逸,不要随便带她搅进这趟浑水了,她现在没有家世傍身,怎么自保,怎么全身而退?”祁世霖说到这,顿了顿,说:“你家接纳不了她,她家也不会接受你,你现在的喜欢,对你哥来说是一种为难,会让小周一次又一次的为你受伤。”

“......”

沈逸何尝不知。

仰望权力的人,要舍弃太多,但等手握权力站上那座山顶,怕是一切都来不及,只能怀念过去只道当时。

“我有数。”他说。

“不过,你们分手,你怎么连一个信儿都不给人家?”祁世霖挺纳闷。

“我发了。”

“她说没有啊。”

沈逸迟疑一秒,咬着烟,蹙起眉,无奈低落地笑一声,“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那天他陪领导去清徐县视察,只带了一部工作手机,一忙就到晚上,到家还加班写文件和报告,怎么睡着的都忘了,所以看到她未接电话时已经第二天。

他怎么会不联系她。

没来山西前,她国内和澳洲电话一直关机,后来国内那个变成空号了,而澳洲手机号一直关机,她联系他的时间又偏偏赶上他在工作。

然后微信qq,什么都把他拉黑了。

正想着,祁世霖打断他的思绪,问他到底什么情况。

沈逸深深吸了口烟,浓烈感让他呛得咳嗽一声,夹烟的手搭在后视镜上,尼古丁滚过喉咙,嗓音沙哑磁沉,“她现在应该觉得我从始至终都在骗他。”

祁世霖笑,“倒是。”

沈逸也笑了,直直望着前方,自嘲道:“搁我身上也不信。”

“......”

片刻,电话里传来声音:“要不算了。”

他落眸,不讲话。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了话题。

又聊了十几分钟,沈逸回办公室改完稿子,打印出来,得到领导批示后向下面单位发文,前后处理完,已经过了下班点一个小时。

去洗手间,拐弯碰到同事小李。

小李热情地同他问好,“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沈逸对他有印象。

人很聪明,就是老实,天天端茶倒水搞服务。

他不紧不慢地用纸擦手,平声回一句,“刚忙完。”

“一起吃个饭吗?”小李摘下眼镜放进口袋,“我知道一家面馆特好吃,平时经常领我妹妹去。”

今天下班时间算早。

沈逸无所谓晚上吃什么,今天心情格外好,就应了,“行。”

下楼开车。

小李规矩地坐上副驾,沈逸降下车窗,打开空调,打转方向盘调出车位,看后视镜,赵立杰恰巧出来了,往他这看,视线就这样对上。

沈逸点额致笑。

赵立杰回笑。

旁边的小李只顾着看手机,全然没注意到旁边这仅几秒的一幕,抬头时,车已经驶出大门,红灯,而他的注意力从前方,移到在公交站前。

“这不是郁宁吗?”小李落下车窗。

沈逸仿佛听不见。

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根烟咬在嘴里,一脚油门踩出去,开远了,他懒懒淡淡地问:“给个位置。”

小李忙打开导航。

面馆位于热闹街区的一条小路上,沈逸把车停在商场前,与小李步行前去,挤在人群中难免很热。

正值暑假期间,步行街人头攒动。

小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想起单位私下的传言,有点后悔领沈逸过来,虽不知他家世到底如何,气质却骗不了人,一看就出身大富大贵家庭,一举一动十足有教养,像位金尊玉贵的小少爷。

“要不咱们吃这个也行。”他指向一家粤菜。

沈逸摆手,“不用。”

他挽起袖子,随小李弯弯绕绕几分钟,走进一家店。

映入眼帘破旧的木桌和塑料凳,墙上的菜单陈旧,价格很低,普遍在十块钱出头,一个小女孩在上菜。

“这里的牛肉刀削面好吃。”小李推荐。

“那就这个。”

“行。”小李朝老板喊:“老胡!老样三份!”

“得嘞!”老板探头喊道。

屋里没空调,只有几台年久失修嗡嗡响的风扇。

小李从冰柜拿出两瓶冰可乐,记起沈逸好像只喝水,又换了瓶,乐呵呵指着外面说:“咱们坐外面吃吧,里面热。”

“好。”

沈逸洗完手出来,看见小李正拿餐巾纸擦旁边的凳子和桌子。

“谢谢,”他道谢,坐下,随口说:“看来味道不错,人这么多。”

小李认真点头,“这老板人也好,之前在大同开店的,十三块的面就卖矿地工人们九块钱,就是不知被哪个缺德的举报阴阳价格。”

他说来很气愤,“就知道和弱势群体讲法律。”

沈逸环顾了一圈店内外的顾客,没说什么,无声弯弯唇,点了根烟,手腕搭在膝上,望着远处的喧闹,头顶灯明明灭灭,眉眼在阴影中清淡无波。

面不错。

闲聊间,小李看着手机惊讶说:“郁宁和你是初高中同学呀。”

沈逸搅拌着面,抬眼看他,“怎么了?”

小李坦诚地把聊天记录摆给他看,一边往碗里倒辣椒油,一边讲:“就那会她好像看见我坐在你车里来着。”

沈逸扫了眼手机。

郁宁:李哥你和沈逸在一起?

小李:啊?你认识他?

郁宁:我和他是初中、高中的同学呀,当然认识了,而且我们都在英国上学的。

小李:哦哦哦。

郁宁:你们在哪呀?

小李:步行街吃饭。

……

沈逸把手机推回去,面若无事地喝了口水,仿若无事发生,夹着筷子捞起面吃进嘴里。

他吃完了,去付钱,小李要抢买单,“我来我来。”

话音落下,店内响起收款四十元的提示音,小李愣了下,沈逸收好手机,“面不错,走吧。”

小李有些不好意思,局促地说:“那下次我请你!”

“好。”

注意到小李拎了个打包袋出来,沈逸勾着车钥匙晃了晃,“你家在哪,送你。”

“不用麻烦你了,我打车就行。”小李忙摆摆手。

沈逸说:“我正好没事。”

小李踌躇了会,“主要我还得去趟医院。”

沈逸懒得劝了,嗯了声,冲他摆摆手,头也不回走了,拐出了闹市区,回到车上,他看了眼时间,打算去趟超市,刚放下手机发动车,点燃一根烟,驾驶座车窗玻璃被敲响。

他侧头。

看见又是郁宁,他烦了,面无表情降下车窗,眼神无声询问什么事。

“也太巧了吧。”郁宁满眼惊喜。

巧。

沈逸懒懒靠后,沉沉抽一口烟,重重掸落烟灰,一手搭上档位,眼神冷得不耐烦,“没事我就走了。”

“等等!”

“......”

“我实在打不上车,刚好看你在这,能麻烦你送我到前面的公交站吗?”郁宁提起两大袋东西,咬咬唇,“太沉了。”

他说:“不顺路。”

“我给你钱。”郁宁开玩笑,说完都想笑,又觉得心头酸涩,“不白坐,你就当好人好事了呗,不是真想麻烦你。”

沈逸声音不耐烦,“别道德绑架我。”

“啊?”郁宁愣了两秒,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沈逸丢落烟,按下锁车,掀起眼皮看她,“在英国我就提醒过了,少来招惹我,离我远点。”

郁宁僵在原地。

“少打探我。”沈逸警告道。

“我——”

车窗升起前,他丢下一句话,“让路。”

视线中,车缓慢倒出,随即扬长而去,消失在茫茫车流中。

-

送走祁世霖,周京霓去了银行,又去了趟律所。

隔天一早她就来到办公室。

小安跟进办公室,将一小摞已经翻好的文件放在桌上,“周总,第二笔资金已经到账了,可以支付山西那个矿的尾款了。”

“嗯。”

“张总起诉咱们的二审结果也出了,还是他败诉,”小安试探问:“关于费用?”

周京霓亲自审了一遍上面的数字,签下名字,头也不抬地说:“四十五万,不再给谈条件的机会,不然就给人力下通知,让张总想想去哪创业好了。”

“如果张总还是扯皮怎么办?”

“邵总从不裁老员工,不代表东金就是养老院,多一分也没有。”她抬头看过去,平静淡漠的眼光无温度。

小安忙应下,扶了扶镜框,把签好字的文件归拢到怀里,一边询问:“对了周总,今天早上邵总助理来电话了,让问您之后是否一同前往山西参加开工仪式。”

周京霓忙着回邮件,没仔细听,直接问:“什么时候?行程空着的话就去,正好见一下山西的……”

说着她敲键盘的手一顿。

山西。

她盯着电脑屏幕,目光涣散了几秒,肯定地回:“不去。”

小安愣了愣。

刚刚不是还要去吗,怎么这会又变卦了。

不过他见多了想一出是一出的领导,顶着笑脸贴心提醒一句,“Alex说,这是邵总特意问您的。”

“哦。”

周京霓头不动,但视线已经飘走,片刻后,身子向后靠皮椅,掸了掸裙身,走到落地窗前,点燃一支烟。

她吐着烟,没讲话。

昨天才和祁世霖说完,现在又是山西。

她想去吗,说不清。真想去,沈砚清没有只手遮天的本事拦住她,不想去,邵淙不会真拿她怎么样。

一支烟的功夫,周京霓压下来了思绪,转身看见小安还站那等着,八成是在等她点头,好回复Alex那边。

“你先出去吧,我亲自给邵总回信。”她夹烟的手按了按眉心。

小安如释重负,利落地抱上文件往外走,临出办公室还不忘给她打开空气净化机。

门关上后,周京霓静了几秒,拿出手机,点开浏览器,想了想又关上,烟烧到手指了,她按灭,再打开,输入关键词——

沈逸。

看着他的名字,她咬了咬唇,点击了搜索。

同名的人太多了。

有关他的词条不止一个。

周京霓提起一口气,一点开,那口气瞬间松了下去。

竟全是他初高中获得国际竞赛奖项的报道,甚至有几个的旁边还紧跟着她的名字。

一时间她心道自己也是脑子进水了,怎么会想着从网上搜,不到区县,他的名字就是两个普通的字罢了。

算了。

周京霓知道自己是被祁世霖那些话干扰了思绪,可总是控制不住的想,想来想去,干脆清理掉搜索栏目,先给邵淙打电话。

电话拨过去,Alex接通的,客气地问候她一番,最后告知需要等一会。

“邵先生在和家里人聚餐,您晚点打过来,或者我帮您转告。”

“那不用了,我晚点找他。”事情不重要,她什么时候讲都一样。

但邵淙一等就是三个小时。

周京霓嘴上说晚点找他,其实一下午都在分神,也不敢随便打给邵淙,生怕打扰他和家人吃饭。

下班后,她已经想好第二天上班时间再给邵淙回复,开车去倪安工作室帮忙算账,一直到八点左右才去coles买菜,一路聊晚上吃什么。

“吃糖醋排骨吗?zetland刚开了一家中餐,可以送外卖。”倪安看着手机问她。

周京霓安静片刻,摇头。

“今天兴致不高啊,你不是最爱吃这个。”倪安有点忧心她。

从来工作室帮忙到现在,周京霓几乎没怎么讲话,就专注地算账、做表格,抽烟那会,就抱臂靠在窗边,盯着沿街发呆,整个人沉在一种泡沫即将破碎的状态里。

“没有,”周京霓望了眼窗外,笑道:“今天天不好,一直阴沉沉的,晚上吃火锅吧。”

说话时,她望着十字路口变绿的交通灯竟发呆了,眼神灰暗失色。

倪安赶忙拍她肩膀,“别想吃什么了,赶紧开车,绿灯了!”

“哦哦。”

周京霓回过神来,踩下油门,沿着路边拐进地下停车场。

对照列好的清单,她把两盒牛奶放进购物车,回头看见倪安抱着燕麦走来,正想说家里还有,手机兀自响起来。

邵淙的。

周京霓边按下接听,边接过燕麦。

倪安没看到她在打电话,走在前面自顾自的说:“家里还有火锅底料,再买点菜就够了,剩下的去华超买……”

周京霓连忙长嘘一声,捂住手机,小声说:“我老板。”

倪安咂舌道:“下班时间还打电话。”

周京霓冲她扁扁嘴,走到一边听电话。许是超市环境问题,顾客都在悠闲的逛,她也没有紧张感觉,开口就道一句家常,“邵总你吃完饭了?”

这话一说完,气氛都不对了。

但周京霓没察觉到,还十分有心情的拿起一包薯片抱在怀里。

“几点了?”邵淙说:“我都游完泳了还没等来你的电话。”

他声音惯常带笑意,温柔又令人放松。

周京霓这才意识到问题,缓缓咽了一下口水,看了眼时间,手指不自觉地捏住薯片包装袋。

冬令时与国内时差两小时。

香港那边已经十点多了,邵淙竟还惦记着这个不太重要的电话。她一时尴尬,推购物车往前走,明着胡扯道:“Alex说你有家宴,我以为这个点还没结束呢,想着过一会再打给你。”

“什么饭值得我吃几个小时?就是满汉全席也该结束了,”邵淙轻轻笑一声,“忘了就说忘了。”

周京霓无声哎,诚实说:“对不起邵总。”

邵淙倒没计较,直奔主题说事,“这次是和国企合作,你过来,我带你认识点人,方便以后你自己去对接联系。”

周京霓轻扯嘴唇。

说好问征求个人意见的呢。

“我还是不去了吧,这种抛头露面的活动您参加就行,我呢,负责好幕后工作。”她语气无辜又坦诚。

他跟没听见似的问:“见不得人啊?”

“……”周京霓闭了闭眼,又不能把那种理由说出口,任谁听了都觉得荒唐又假,就说:“不是的,那天刚好有事。”

邵淙不说话了。

越安静越吓人,周京霓没心思逛超市了,仿佛隔着屏幕都能看到这人在皱眉,把购物车交给倪安,出了超市。

她想先确认他没生气。

于是开口,“邵总?”

邵淙淡淡嗯了声,她稍松一口气,听见他用公事公办语气来一句,“周京霓,山西的人那么多,你就真觉得能见到啊?”

周京霓啊一声,一秒反应过来,立即反驳,“我不是怕见到谁,山西那个矿的开工时间赶上别的事了,真的忙啊。”

说到最后四个字,她明显底气不足,声音弱下去。

和邵淙比忙,她真是给自己挖坑。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淡笑,邵淙散漫地说两个字“随你”,紧接着毫无征兆地问她一句无关的,“几点了还不吃饭。”

周京霓疑问:“您怎么知道我还没吃饭的。”

“你不是在和朋友逛超市吗?”邵淙问:“没听错吧?”

周京霓知道他听见了她和倪安的聊天,“是。”

“晚上少吃点,容易积食。”

“好的。”

“周京霓。”邵淙忽然喊她,声音带着轻慢的淡淡笑意,“你能别这么拘束吗?”

周京霓扯扯嘴角。

他说的太随意了,刚好她有点累,不想争辩,也没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踢飞脚底下的石头子,爽快答应一声,“行。”

这下邵淙笑得不行,“除了嗯,好,就是行,你只会说这几个字啊?”

“……”

不等她回答,耳边传来很轻的叹气声,声音有点漫不经心,“周京霓啊,你让我觉得你会很难追。”

周京霓心脏咯噔一跳。

追她。

听错了吧,她难以置信。

邵淙现在是她老板。

听到老板突然和她讲这种话,脑海中霎时闪过几段狗血剧情,而且邵淙长得好看,配得优质这个词,但她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职场潜规则。

所以该说什么?

与此同时,手机里响起一道声音——

“不用多想。”

他好像猜出她在想什么。

周京霓握了握手机,看着从远处走来的倪安,内心在忐忑。

想拒绝,可人家又不是表白,万一只是随口的玩笑,想再问那是什么意思,又显得她很自恋。

周京霓提了口气,慢声道:“我没有多想啊,邵总,那个,我朋友喊我了。”

邵淙鼻音嗯了声,“早点休息。”

-

邵淙那晚的话和插曲似的,除了电话会议有一次联系,之后都没再找过周京霓。

周京霓也收拾了心思,专心在工作上,之后陪祁世霖去酒店附近转了转。

临走前,她给他一份文件。

祁世霖翻到第二页,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了她一眼,直接递回去,“这是沈逸欠我的人情,你不用替他还。”

周京霓双手揣进兜里。

祁世霖有些无奈。

听着高跟鞋落在瓷砖上的清脆声,他喊住她,抬起拿文件夹的手,示意不会签这个字。

但周京霓不接文件,隔着几米距离,她抿抿唇,“他还他的,我还我的,况且我和他没关系了。”

“……”

祁世霖慢慢放下手。

周京霓翘翘高跟鞋尖,不甚在意地说:“祁哥,四合院酒店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将这个转赠你。”

“两个我都不想要,什么忙能值这么多钱?”祁世霖没想到弄巧成拙,严词推拒道:“不然沈砚清找我问也不好说。”

“……”

周京霓不听。

恰巧电话响了,她借口开会,对祁世霖挥挥手,“明天机场送你。”

-

翌日清晨,墨蓝的天际泛起白光。

谢珈音到孕中期需要人照顾,祁世霖订了最早的航班回上海。

周京霓前夜和在温哥华的邵淙开视频会议,时差问题,一直到凌晨四点半才躺上床,被他放一天假。

也睡不着了。

这小半年,她失眠的原因有太多了。

数不清,记不住。

比如怕黑。

有时候她一闭眼就有各种骇人的画面闪现在脑子里,遇到有雷闪的恶劣天气更是不敢独自在家。

每每这种时候,周京霓脑海中总冒出一个画面。

如果——

沈逸在床边哄她睡觉。

那漫长的黑夜应该没那么难熬了,也不会做很可怕的梦。

但是她觉得自己傻了,明明被分手了怎么还幻想和他怎么样,可是又好像一剂治疗失眠的良药,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还能一夜无噩梦。

这种时候倪安最喜欢调侃她,“呦,某人昨晚怎么不来钻我被窝了。”

周京霓不敢说原因。

倪安特看不惯她惦记前尘往事。

还比如太孤独。

倪安出差,租客出去玩的时候,她一个在家发呆,偶尔想起江樾,浏览一遍他IG以前的动态,会突然觉得家里空荡荡的。

但工作才是最大的原因。

周京霓一直以为自己抗压能力很强,但那是面对无情的电脑,只要稳住,大不了从头再来。

管理工作却不一样,那是东金上下万名员工。

面对施压,频频抛出的难题,她严重焦虑时,近三天没睡觉,心悸到夹烟的手都在抖,却还是要和没事人似的,结果被邵淙发现了,勒令她去医院。

倪安说她要是哪天变成疯子,那就是被自己逼的,谁也赖不着。

周京霓揉了揉眼睛,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开车直奔机场。

冬季的六七点钟是最冷的,人走过去,风吹得衣服猎猎作响,皮肤冰凉干燥,

到机场时,祁世霖已经办理好所有手续,周京霓送他到安检口,见他手里拿了个文件袋,她抢先开口:“代我向珈音姐问好。”

祁世霖无奈点头,“什么时候回国了和我说声。”

“好。”

“一定哈。”

周京霓失笑,“保证。”

祁世霖挑挑眉。

周京霓扬唇一笑,冲他挥挥手。

......

晚上,周京霓和倪安开车去海边散步。

沙滩上跑过几个小孩。

烟雾模糊了她的五官,在夜里柔和清丽,一阵风吹散,她把头埋进领口,深吸了口气,侧头,“干嘛大冷天拉我来海边挨冻。”

倪安仰头灌一口酒。

她抬头替周周挽过吹乱的发丝,扬声道:“吃饭时,你一直在手机。”

“啊。”周京霓随口说:“工作上的事。”

“你在看机票。”

“......”

好吧,承认犹豫了,但还没想好。

反正离开工仪式还久。

她再想想。

倪安笑笑,弹她脑瓜崩,“傻逼,真他妈不长记性。”

周京霓委屈地扁嘴,搂着她,靠在她肩头,望着远处的海面,月光倒映,浪潮翻滚,她低声说:“风小了,不冷了。”

“屁。”倪安按住在空中狂魔乱舞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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