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长安城又降了一场大雨,雨丝如织,密不透风。
麟德殿内,宫灯萤火飘忽,似随时要灭,映照出一室孤寂与不安。睡梦中的女皇忽然觉得周身寒意侵骨,她轻唤着“五郎、六郎”的乳名,却唯余空荡回响,无人应答。
披衣起身,但见殿内雾气缭绕,如置身云海,看不真切虚实,外面似有杂沓的脚步声在不断迫近,直至一声惊雷划破长空,麟德殿之门被狂风猛然推开,冷风裹挟着雨丝,肆虐而入,浸湿了每一寸地衣。
殿外凄风苦雨,光影憧憧,更显诡异。
她望着走进殿内的两个身影,整个人如同被魇住一般,怔愣地望着那两个如此熟悉的脸庞,却怎么都喊不出声来,喉咙被堵住了似的。
那走进殿内的两人皆罕见的同穿太子紫袍,浑身被暴雨淋透,他们面容扭曲,伸出四只手朝着她抓来,暴虐地要将她往殿外拉去。
武曌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般,嘴里喊着:“是弘儿跟贤儿嘛?”
听着从她嘴里喊出的名字,殿外无休止的雨霎时消失不见,紧跟着是金钲般刺耳的尖锐叫声,两人恶狠狠地回头瞪着她,质问她,当年母亲为何如此狠心,要夺走儿子们的性命。
武曌头痛欲裂,惶恐不安地被两人拖出了麟德殿,身子擦着生硬的石阶一路下去,她想喊却无法叫出声来,睁开眼望着前面模糊的身影,似有个满是威严的男人正站在巍峨的宫墙上望着他,一道惊雷闪过,映出了那男子的面容。
正是她的丈夫李治。
武曌觉得头晕得要死,快要窒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在了缥缈的雾气里,在她要魂飞魄散的那一刻,将她喊了回来。
麟德殿外的天彻底亮了。
女皇在床榻上惊醒,她努力回想起当年的往事。
那似乎是调露二年了,当时她还是那般年轻貌美,高宗皇帝刚立了二子李贤为新太子,又派遣了重臣入东宫,她担心此子会阻挡自己的路,于是派了人揭发太子李贤谋反,又从东宫的马房里搜出事先藏匿好的数百具铠甲作为证据,她的丈夫想要为儿子求情,她当时说了句什么话?
武曌过了半晌才想起来,她怒斥那个二儿子,说他为人子却心怀谋逆,理应大义灭亲,不能赦免罪行。
就这样一句话堵住了天皇的嘴,她让人把那孩子驱逐到巴州的荒芜之地去,走的时候似乎正是眼下的时节。她站在承天门上,望着那孩子跟他的妻儿一路离开了长安城。
走的时候,长安下着好大的一场雪,他们身上的衣缕都是单薄的,看上去很是凄凉。
后来她依旧不放心,派了酷吏丘神积前往巴州,将那孩子囚禁别室,逼着他自杀了。
他死的时候,刚好三十一岁,至今尸骨都随意地弃置在巴州,不曾运回长安,葬入皇陵。
长安城雨后初霁,空气如洗,清新得仿佛能洗净一切尘嚣。
朱雀门畔一路传来晨鼓的声音,穿越街巷,各坊间第次开了坊门,城中的寺庙与道观,钟声交织成曲,悠扬而深远,催促着梦中人步入这光怪陆离的现实世界。
延寿坊深处,懿德寺静谧庄严,几只乌鸦栖于飞檐之上,低吟浅唱,为这古刹添了几分寂寥与神秘。
裴煊坐在塔寺的殿里,一夜未合过眼,他伸手取过身旁的铜罐,放在地上,让叁壹肆来吃,里面是他昨夜未动的糕饼。
那叫叁壹肆的猞猁荪肆无忌惮的跳到了胡床上,用头拱着裴煊的手,以示亲昵。
澹烟从殿外款步而来,手里端着刚刚熬好的汤药,细柔之手轻抚裴煊额间,确认高热已退,心中稍安。他昨日的雨中之行,换来了一夜的风寒侵扰,却也似乎带走了更多未解的谜团。
裴煊披上新送来的袍子,目光落在了地上那褪下的脏乱衣袍上,胸襟斑驳的血,提示着他昨天发生的那场生死较量,菖蒲确是被他亲手所杀。
他摊开手掌,掌心里安静地躺着一枚残破的指甲,沾血带香,是她最后的线索,指向了一个复杂而深邃的秘密。
这是菖蒲生前藏起的唯一一枚,他早就查验过了,这枚指甲上除了血迹外,还沾染了一种特有香味的面脂手膏。
“那事,查得如何了?”裴煊转身,眸光如炬,询问着澹烟。
澹烟从小吏手中取来一副崭新的妆奁,置于案上,缓缓道来:“长安城卖这种面脂手膏的坊子足有十几家,但这种香味的却只有一家,那就是东市的御泥坊,坊主是长安城有名望的商妇,人称金三娘子,乃长安商界女杰,为人颇有手段与心计,在长安权贵中长袖善舞,而这御泥坊也并不简单,背后有奉宸府跟梁王的关系。”
裴煊头痛的揉着眉头。菖蒲为人节俭,素日里从来不会买如此昂贵的面脂手膏,而她死前在梁王府上受过活剥指甲的极刑,可她偏偏将这沾染了面脂手膏的指甲藏起来交给自己,又是想对自己表达什么?
裴煊不禁回想菖蒲死去时一幕,她不甘心的目光落向那竹林深处,那个方向是亲仁坊的东北方,而东北方正对着的,唯有东市。
“御泥坊之事,我已遣吴监丞探查,”澹烟的话语中带着忧虑,“但当前,太子密信之事,更为紧迫。”
不待裴煊开口,寺塔大殿外便有通传进来,上官内舍人翩然而至,行礼请召。
上官内舍人对裴煊行以庄重叉手礼,言辞间透着不凡气度:“裴郎,圣人有旨,邀您共赴麟德殿,与梁王及太子同享廊下珍馐,此宴非同小可。”
廊下食的传统自太宗皇帝一朝便有了,为了体恤早朝的群臣,特意在殿外廊下备好了食物,五品以上官员可以吃羊肉,冬天是汤饼、黄米饭配羊肉,夏天是冷粥配羊肉。
然而自圣人大足元年遁入麟德殿禅室,早朝之景渐成往昔云烟,朝政托于二张之手,今日却突然打破沉寂,更携梁王与太子共聚,其意何为,不禁引人遐想?
裴煊心思急转,动作上却没有犹豫,跟着内舍人身后走出,只见塔寺之外,马车已候,二人同乘而入。
车内,上官内舍人轻启食盒,一盘精巧糕糜映入眼帘,递予裴煊,温言细语:“裴郎,不妨先品此糕糜,以慰路途之饥,免入麟德殿后,心绪难宁,食不知味。”
裴煊轻拈糕糜,未及入口,目光却转向了对面沉稳的内舍人,心中生疑,遂问:“内舍人舍骑从行,与裴某同车,莫非有要事相商?”
上官内舍人颔首,低语揭开宫廷暗涌:“今晨未及四更,梁王匆匆入宫,密信呈于圣人,圣人震怒之下,左金吾卫奉命闯入东宫,太子被掣至禅室外,静默跪候,未有半句责问,此中蹊跷,耐人寻味,圣心难测。”
裴煊面色沉静,心中早已料到梁王此举。他再问:“宰相们有何反应?”
“崔玄暐、张柬之二公闻讯,急入宫求见,为太子力辩,然圣上沉默不语,圣意难揣。”
马车穿梭于朱雀大街,过丹凤门,入大明宫,沿途风光旖旎,山岚轻绕,牡丹争艳。下车步入宫道,遥见浮桥彼端,梁王府车架赫然而立,似在无声诉说着储君之位斗争的暗流涌动。
昔日梁王与庐陵王储位之争,圣人态度已明,明显已经冷落了梁王,可回到长安举办大典,梁王揣摩圣意,发京畿数万人重建晋昌坊大雁塔,供奉玄奘法师舍利,为圣人祈福,又因此与圣人更加亲近了。
禁军立于道旁,验明裴煊身份后放行,裴煊目光掠过浮桥对岸,故意询问:“殿内已有哪些大人驾临?”
禁军答道:“梁王、太子、两位宰相及二位国公皆已在内候驾。”
裴煊轻步追随于上官内舍人之后,缓缓步入麟德殿的深邃之中,尚未及门扉,殿内已然丝竹绕梁。
裴煊眉梢微扬,眸光掠过殿外初升日晟,时值辰初,殿内却骤起乐舞,此等景象,颇显异样,透露出几分不寻常的气息。
正欲踏足殿内,一阵浑厚之音穿堂而过,竟是邺国公朗声提议:“太子今日迟来,不妨以剑舞为罚,权当助兴。我便亲自操琵琶,为太子伴奏!”言罢,他静待圣裁,然而殿内一片静谧,圣人未置一词,随后殿内侍女轻盈穿梭,一柄寒光凛冽之剑与一琵琶,恰似巧合般落入邺国公与太子之手,一瞬间,琵琶声起,暗流涌动。
裴煊立于门外,跨入之姿凝滞,心海翻涌,古语“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悄然浮上心头。
霎时,他恍然大悟——今晨麟德殿中所备,非盛宴,乃是二张与梁王精心布局的鸿门宴,静待太子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