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天气依然有些阴凉,郊外的山风猎猎作响,吹得叶小七脸上生疼。
一夜小雨,马踏新泥的嘚嘚声让叶小七有上阵杀敌的强烈欲望,内心升腾的杀气越来越浓。
程峻拥着他一路驰骋,来到一条宽阔的河流前,才喝住了马。
一路迎风涤荡,叶小七已经恢复锐气。他没等程峻下马,自己率先跳下马背,一脚踏上河堤,纵身一跃,整个人瞬间没入河流。
程峻坐在马背上,默默看着叶小七在河水里起伏、翻腾。
他知道,叶小七是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冷却,否则,那瞬间充满整个体腔的愤怒,能让他立马提刀冲出去杀人。
程峻不知等了多久,叶小七终于从河里爬上来,他浑身湿透,冷得直哆嗦。
程峻早有准备,硬生生让自己无视叶小七被河水湿透衣服后的玲珑身材。佯装自然的先是给他披上自己的外衣,再燃上一堆篝火,接着把叶小七按在篝火前坐下。
“天色已晚,此时没有路人,你且把头发散下来,我帮你绞干……”程峻说着话,手上已经把叶小七头顶的发冠给卸了,将他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肩头。
从头至尾,叶小七只抱着膝盖,定定看那热烈摇曳的篝火,任由程峻摆弄头发,默不作声。
“用冰水冷却是个好办法,但太伤身,不能多用。你想杀个干干净净,大哥改日陪你上山打猎去,只当那些猎物是敌人了……”程峻一边用自己的衣服给叶小七擦干头发,一边絮絮叨叨。
见叶小七半日也没反应,他绕过叶小七前面,却对上他那亮晶晶的双眼。
那眼睛,犹如山涧小鹿一般纯净,河水冲刷后的皮肤,白皙通透得吹弹可破,笔挺俊俏的鼻梁,衬着他略显苍白的嘴唇,加上披散的湿漉漉长发,更显破碎的凄美。
程峻嘴微张,手上攥着的衣角半天没放下,竟是看得呆了。
“大哥……”叶小七轻轻喊了一声,让程峻迷乱的头绪瞬间回笼。
他尴尬的挠了挠头皮,轻轻“嗯”的应了一声。
“还好,有你在。”叶小七冲程峻凄惨一笑:“我才敢脆弱那么一点点。”
叶小七伸出手指,冲程峻比划了指甲那么大的一点。他想笑得俏皮一些,但表情出来,比哭还难看,只能作罢。
程峻哭笑不得:“可以再多一点,大哥兜得住,还有穆先生,他……不希望你那么坚强……两个大哥的肩膀,都撑宽了给你靠!”
叶小七默默摇头,下巴枕着膝盖,目光从程峻脸上收回去,看向燃烧得噼啪作响的篝火:“我哥,他肩上的担子比我还重,我不能让他对我再有负担。你不同……”
程峻心里一动,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有何不同?
但只是咽了一下口水,没敢问出口。赶紧绕过叶小七身后,帮他理顺那头乌发。
叶小七没看他,继续自说自话:“讨不到饭吃,我不难过;风吹雨打寻不到地方住,冷到四肢僵硬,我也不难过;被人打骂嘲讽,我不难过;摔到崖底,被野狗追咬,我不难过……孤零零一个人躲在破庙,半夜想起爹娘,一滴眼泪也没有……偏你在了,我就莫名其妙的委屈难受……是不是很丢脸?”
叶小七说这些的时候,语气淡淡的。
程峻帮叶小七顺着头发的手一凝:“小七,我……也是你亲大哥,但跟穆先生不同,你在我面前不用顾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别苦着自己。”
“嗯。”叶小七乖乖应着,他乖巧温顺的样子让程峻心里顿时涨得很满。
他突然觉得,自打有了叶小七,自己很幸福,也很幸运。
不管他是不是自己的妹妹,还是别的什么,他就是叶小七,活生生的叶小七,坚韧无比,却经常需要自己照顾的叶小七。这就够了。
一个时辰过去,叶小七头发衣服已经烤干,程峻帮他把头发拢高,扣上发冠,再帮他整理好衣服。
“好了,该回去了。闹点情绪可以,但不能太久,咱们是个大人了。不能给你哥……不能给穆先生担心。”
叶小七没应程峻,只是顺从的配合着。
两人坐上马背,踏着夜色,不急不缓往回走。
“哥哥他……”马背上,风吹得叶小七发冷,下意识往程峻怀里拱了拱,程峻知道叶小七冷了,索性将外氅打开,把叶小七整个裹进怀里,只让他露出半颗脑袋。
就这么回府,两人觉得很自然,竟是没有半点扭捏。
程夫人怕两人出事,守在将军府大门口,看到程峻裹着叶小七,骑着马,出现在道路那头,她脸色一变,下意识往门里躲,很快消失在院里。
门房看着很是奇怪,夫人明明焦急万分,守在门口不肯进去,眼见将军跟叶公子两人回来,却又躲了起来。这样前后矛盾,让门房看不懂,但他不敢问。
叶小七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穆泱早就离开将军府,连同那个玄铁方盒,也被他一并带走了。
他苦笑了一下,把客人撂家里,自己骑马出门溜达。幸亏穆泱是自家人。
叶小七直接回了自己寝殿,更衣洗漱后,前往程夫人处问安。
只要在将军府一日,他每日都要到程夫人跟前问候一声。
这代表小辈对长辈的尊重,也是大门户该有的惯例。他从小就学安氏规矩,安氏,可是整个大隋礼节最传统也最规范的氏族。
有时是程峻带着去,有时是他自己去。
这日,是叶小七自己去拜见程夫人。程峻一进府,就马不停蹄的连夜出门办事去了。
远远望去,程夫人寝殿内灯火通明,这让叶小七有些诧异。
程夫人性格内敛,寻常日子,是不会点上这么多灯烛的。
难不成,今日竟是什么不寻常的日子?一路回来,怎不见程峻提一声?
待得走近,只见殿门大开,殿正中的主位,程夫人正襟危坐,像是对即将到来的贵客严阵以待。
贵客是谁?有这么晚来访的么?
叶小七疑惑的东张西望,大门口安安静静,是半点即将来客的痕迹也没有。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跟义母问安。
算了,看样子,义母是有正事,还是不进去打搅了。
叶小七正想拔腿开溜,一丫鬟赶出门来,拦住他去路:“叶公子,夫人在殿里候着您,请您进去呢。”
“请我?”叶小七怀疑的指了指自己。
丫鬟再次福身施礼:“叶公子请。”
看丫鬟也是一脸严肃,叶小七有种不好的预感,这次进去见义母,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开溜已经来不及,他整了整衣襟,硬着头皮,跟在丫鬟身后,忐忑不安的跨进程夫人寝殿。
“叶小七拜见义母……”叶小七躬身一拜。
程夫人定定看着他,表情复杂,半响,才缓缓说道:“小七,你该跟义母行女子揭拜礼。”
叶小七身体一僵。
女子揭拜礼?义母是早就知道他女子身份了么?
也难怪,近日在将军府发生太多事,怎能瞒得住义母的双眼?
叶小七正纠结该如何解释,只见程夫人已经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跟前,竟直直跪了下去,双手并举置于额前,衬着脑袋叩地而拜。
“义母这是做何?”
叶小七吓得赶紧闪过一旁,躲过程夫人的跪拜,同时在程夫人身旁蹲下去,双手扶住她:
“当不得,当不得!义母快快请起,有话好好说,小七无有不从的。”
程夫人抬头,看向叶小七时,已经是泪眼婆娑:“小七,我程家愧对于你,这辈子无论如何都还不完了。请你能体谅一个母亲的自私,恳请你能放过程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