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雷死了。死在了这个隐秘的悬崖底部。
他的死状让半傻半癫的天存恨想起了自己的养子——天无怨。
他在悬崖底部,每见到一个死去的人,都会觉得那就是他的儿子。
“孩子啊,你说要去外面看看,我说不要去,有人要杀你,可你还是要去。说要延续天仇教的精神。
“可是我好恨啊,外面那些人,说起天仇教,就会想到天流火。我不认他是我们的先祖,他只站在有他徒子徒孙的二武门那边,对我们天仇教下了反抗皇权的命令,就不管不顾了
“妻子,孩子,往后的子孙后代……他武功盖世,却没教给我们一星半点。对外说我们要反抗临凤国的统治,朝廷就派人来打我们,我们死了人,才不得不站在皇权的对立面……”
他对着听雷的尸体,絮絮叨叨地说着往事。用听雷的刀,将狍子的尸体当做天流火,当做朝廷,给肢解了,升起柴火,把肉架在火中烤,势要将内里的油脂都燃尽。
小舞嗷呜嗷呜地嚎了半晌,嘴巴都干了,眼泪也流尽了。
见无人在意,她的求生本能开始发挥作用,“爷爷,爷爷,小舞受伤了,小舞好痛啊,救救我,爷爷。小舞的骨头好像断了……”
天存恨望向她,呆呆地看了很久,久到小舞以为自己要死掉了,实际只是疼到麻木想睡觉的时候,天存恨横着蹦到她身旁。
他把小舞横抱起来,就从茅屋破开的洞钻进屋里去,把小舞放在了床上。
“药药,生病了要吃药药。”他喃喃着,去掏小舞身上的包。从里面拿出饱腹丹,放进了小舞的嘴巴里,又用脏兮兮的两根手指,直戳到小舞的嗓子眼。
小舞被戳得先是干呕,而后吐出了黄色的胆汁。这动作剧烈,又牵动她身上碰撞出来的伤,惹得她又连连哀嚎起来。
天存恨发现她手臂骨折,就空手伸进正燃着的柴堆里,抓了两根滚烫燃烧的木头。
把火晃灭了,他就直接贴在了小舞的手臂上,把她烫得吱哇乱叫着。
天存恨四下里找绳子要固定,一眼就看到小舞脑袋上,那略略梳过的乌黑的长发,就上手揪了一捆下来,当绳子把木头绑紧。
之后,他嫌她实在聒噪,就独自从破了的墙那里往外走,看着峭壁顶部长条的天空,大声呼喊。
那遥遥的呐喊声中,似乎藏了无尽辽远的悲伤。引来来了风的回响,从他身边穿过,从墙洞里钻进去,翻动着茅屋内墙角的一本破破的书。
那是天存恨的日志,从中可以窥见他理智尚存的往昔:
我捡到了一个女孩,她从天而降,砸在了湖里。
这让我想起了无怨,我的孩子。当时我捡到他的时候,他还在襁褓之中。
我知道丢孩子的人家有许多,有飘在水里的,放在庙里的,丢其他人家门口的,但没想过会有人这么狠心,直接丢去悬崖下。
我于是养了他,他小小个的,仿佛只有巴掌大,很可爱。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不用担心他会被朝廷的人追杀。
然而事与愿违。
少年意气和对自由的向往,让他学会武功后,选择离开。
而在他走后不知多少年后,我从湖里把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孩捞了上来。
她看上去漂亮,但令人生恶。
我想,这是因为我是天存恨。我人格的很大一部分,被愤怒和怨恨笼罩。这让我对初见的人常怀厌恶。
无怨是不一样的,因为他是一张白纸,全由我填满。我对他知根知底。我知道他不想找自己的身世,因为他已经有我这样一个老父亲。
可他心有侠义,希望给像他一样,无根浮萍的孩子,找到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家。
我没有教他这些,可他却命运使然地延续了天仇教教义。
是的,反抗皇权不过是被天流火和朝廷一起,给天仇教贴上的标签。
天仇教只是我们为了生存,给自己构建的桃源。所以,我们不接收外人。
无怨走后,我失去了情感寄托。依旧麻木地存活于世。女孩陷入长久的昏迷,我没有事做,便照顾着她。
她像个布娃娃,不会动。仅仅四五天的时间,就让我产生了她对我无害的错觉。
我对她的恶意全然消散。
可就在这时,她醒了。
她因干涸而撕裂的嗓音难听至极,然而我喂她水喝。
她睁着的眼睛里面,有对粗陋的环境的鄙夷,这让我想起了那些朝廷的人,高高在上的姿态。
她脆弱的身体,有对我粗糙的治疗的排斥,而却审时度势,强撑着忍受我的触碰。
她身上每一分,每一寸,都是我讨厌的模样。
我宁愿她是个布娃娃。
于是我打算等她治好了,便把她送到悬崖上。
那天,天朗气清,气候适宜。我去林子里杀狍子给她送行。她说为了感谢我,由她来烤狍子。
我亲眼看见她往肉里下了药粉,但她以为我不知。
我让她先吃,她便吃了。
于是我吃了。
我中毒了。这毒对我而言无所谓。那之后她很震惊。我第一次开怀大笑。
她第一次不那么惹人生厌了。
我要杀了她。
风拂过数页空白的日志过后,纸页上的字体开始扭曲,以另一种再无往日辉煌的姿态。
天算,不死。
她让我吃药,我塞她嘴里。失忆。
还有一颗,分成两半,一人一半。
我,精神,不正常了。
她也是。
无怨,爹想你。
天存恨看着湖边自己的倒影,那张脸开始发生变化,“嘿嘿,无怨,你原来在这里。爹来找你。”
他一脑袋栽进了湖里,湖面咕噜咕噜吐着泡泡。泡泡一开始很多很密,很快就消弭无声了。
湖面静止了许久,久到风都停止了呼吸。
天存恨又忽然窜出来。他摇摇晃晃,嘿嘿傻笑着。他把自己剩余的那一半神智,留在了静谧的湖水中。
他看见湖边上听雷的尸体,把他摆在心口的带裂纹的玉牌给扫到一边,抱着听雷的尸体喊着,“无怨,儿子。”
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要去天上是不是?爹送你去天上。”
他搬了块大石头过来,用听雷身上那剩下的那截绳子绑好,把听雷推进了湖里的天空,看着他融进了那片破碎的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