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早晨,阳光微醺,洒在片片新绿上。
细碎的阳光穿过罅隙,勾勒出春天的形状。
李修然到余杲杲家楼下时,她正蹦蹦跳跳踩着自己的影子玩。看见他来,立刻收起玩心,朝他挤了挤眼。
阳光在她的身上跳跃,如同梦境。
李修然想到林徽因的那首诗: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
是燕在梁间呢喃,
——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人的命运底色好像在出生那刻就已既定。
他在寒冬降生,而属于他的人间,十九年来,积雪覆盖,寒风凛冽。她在初春降生,她的人间,繁花似锦,生机盎然。
李修然再一次感叹,命运的随机与不公。可他也感谢,余杲杲被命运偏爱。
和昨晚的穿搭不同,她今天套了件休闲卫衣和牛仔短裙,扎了高马尾,青春活力,很适合动物园游玩。
李修然一反常态地没有穿校服,穿了一身藏青色运动装。余杲杲多看了两眼,李修然捉摸不透她的意思,讪讪地抓了抓头发。
“好看。”余杲杲夸道。
到动物园有直达公交,半个小时就到了。
周末早晨的公交,没有疲惫又匆匆的打工人,空荡又宁静,平稳地行驶在城市道路上。
时间把握得恰到好处,抵达时,动物园也不过才营业十多分钟。
售票处有不少家长带着孩子在排队买票。李修然让余杲杲等在原地,他去买票。
余杲杲没跟他争,点点头,让他快去。
出门前,胡文英特地交代过她,李修然既然提出要请她去动物园,那必然是做好了金钱上的准备,她若想方设法地替他出了门票钱,只是看似贴心,实则却是伤人心。胡文英让她接受,只有这样,李修然的自尊心才会好受。
姜还是老的辣。胡文英一分析,余杲杲才惊觉自己差点好心办坏事,好在网络购票需要身份信息,及时阻止了她的“好心”。
李修然很快拿着两张纸质门票回来,两人在入口处刷了票,余杲杲看见家长们都人手一张动物园地图,随即拦住一位家长,询问地图在哪里领取。按照家长的指示,余杲杲从入口处的一位工作人员那拿了一份导览地图。
“我们先去哪个馆?”余杲杲把地图递去,询问李修然的意见。
李修然的目光在地图上来回扫视,没找到小熊猫在哪,“先看小熊猫吧。”
“离我们有点远呢。”余杲杲眼尖地找到了小熊猫馆所处的位置,用手指点了点。
余杲杲心里有了主意,把地图收起来往李修然口袋里一塞,“我们就沿路往前走吧,不看地图,逛到什么馆我们就看什么动物,主打一个随机率性。有没有一种开盲盒的感觉?”
“开盲盒是什么?”李修然问,跟余杲杲在一块,他总能接收到超出他认知的新奇词汇和体验,这种感觉很新鲜。
“开盲盒就是……”余杲杲思索合适的词汇,“就是类似于抓阄,不打开纸条前,你根本不知道纸上写的是什么。一种很刺激,也很上瘾的感觉。”
李修然了然地点头,“明白了。那就按你说的办。”
顺着人流前进,走进第一个场馆。因为场馆位置靠近入口,馆内聚集了不少游客。乌泱泱的人群挡住余杲杲前进的步伐,也挡住了她的视线。
余杲杲扯扯李修然的袖子,“你长得高,你帮我看看,这个馆里是什么动物。”
玻璃窗内,空无一物,李修然也不知道是什么。他如实地说:“好像没有东西。”
顺着人群,终于走到展示窗前,李修然才发现角落的无足爬行动物——一条蛇。具体是什么蛇,他认不出来。
想起余杲杲被孟自远的玩具蛇吓哭的事,李修然立刻捂住了她的眼睛,跟她说:“是蛇。”
余杲杲最怕蛇了,光是听到都觉得害怕,颤抖着声音说:“那我们快走吧。”
李修然看了眼面前的距离,又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人群都在向前走,逆行离开不是个好办法,只能往前走。他跟余杲杲交换了位置,替她挡住右边的视线。
余杲杲紧张地身体都僵硬了几分,好像四肢都不是她的,只是机械地抬脚往前走,全程目不斜视。
走出场馆,余杲杲松了口气。
李修然从口袋里拿出地图,他突然觉得“开盲盒”这个提议并不好,第一个“盲盒”就是个失败案例。
余杲杲按下他的手,“没关系的。除了爬行类,其他我都不怕。继续开盲盒吧。”
又逛了几个场馆,两人走到了猴山。看着在假山上玩耍蹦跳的小猴,余杲杲指着其中一只说:“这只长得真像余阳阳。”
李修然没觉得像,但还是配合地“嗯”了一声。
沿着猴山外的小径前行,正好有一座熊猫雕塑,小朋友们在雕塑前有礼貌地排着队,等着家长给自己拍照。
余杲杲来了兴致,从双肩包里拿出拍立得,邀请李修然跟自己一起拍照。
拍立得是昨晚余阳阳送她的礼物之一。拆开时还被舅舅打趣,现在大家都有手机,谁还用拍立得拍照,笑说余阳阳这礼物送得不好,没有实用价值。
事实证明,长辈虽然阅历丰富,但他们的观点也未必全然正确。余阳阳这礼物明明很有实用价值,今天就派上了用场。
一对年轻情侣经过,主动提出帮他们拍照。
余杲杲举着剪刀手,李修然则是僵硬笔直地站在一旁。
拍照的女生看不下去,摆着手指挥:“弟弟你不要这么僵硬,有点动作嘛!像妹妹一样,自然一点,比个剪刀手什么的。”
李修然看了余杲杲一眼,学着余杲杲比了个剪刀手。
女生“噗嗤”一声笑了,更僵硬了,还不如不比,“算了算了,你还是放下吧。”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女生摸着下巴思索,“你们两个靠得近一点,妹妹可以挽着弟弟的手。”
余杲杲和李修然对视一眼,“这样不好吧?”
女生也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明白少男少女的心里的青涩,这可是个牵牵手都要脸红的年纪,“那你们靠近一点,对,就这样,看这里,一二三。”
女生贴心地帮他们拍了两张,这样每人都能各自留存一张,非常公平。
递还拍立得,女生挽住男朋友的手,对余杲杲和李修然说:“祝你们幸福哦。跟我们一样,校服到婚纱。”
说着,还举起手,朝两人展示自己的戒指,脸上洋溢着幸福,“我们上个月才订婚。”
余杲杲心中了然,他们是被误会了。面上一窘,连忙解释:“不是的,我们就是同学。”
“哦……”女生拖长语调,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一副“我懂”的表情,“那就是快了。”
男生及时止住这个话题,“好了,不打趣你们了,玩得开心。”
猝不及防的插曲,让两人尴尬不已,沉默地立在一旁。
手里的拍立得相纸已经成像,余杲杲松开捂着的手,把其中一张递给了李修然。
李修然出神地看着相纸,这不是他们的第一张合照,却是他拥有的第一张合照。李修然想,拍立得真是个好东西,帮他留下了美好的影像。
拍好照片,也到了饭点。
动物园内的餐厅物价贵得离谱,余杲杲舍不得李修然浪费钱,于是说:“现在餐厅里都是人,一时半会肯定是吃不上的。而且这家餐厅,我之前来玩的时候吃过,特别难吃。我还不饿,我们可以先继续玩,等逛完我们到动物园外面的餐厅吃饭,那几家餐厅好吃还便宜。”
余杲杲又补了一句:“你饿吗?饿的话,我们先买点小东西垫垫肚子。”
李修然摇头说不饿。
再往前走,终于看到了余杲杲最喜欢的小熊猫。
余杲杲拿着手机又是拍照又是录像,“我宣布,小熊猫就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动物!”
声音兴奋又雀跃,一旁的几位游客都忍不住转头看她,一看是个高中生,忍不住笑她可爱。
李修然是第一次来动物园,也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小熊猫。
毛茸茸的身体,温顺友善的性格,趴在树枝上吐着舌头,摇晃尾巴的样子,显得憨态可掬。挺像余杲杲的。
一对年轻的父母正牵着女儿的手往馆内走,小女孩的怀里抱着一只小熊猫玩偶,一家三口来的方向正好是馆外的纪念品商店。
余杲杲盯着小女孩怀里的毛绒玩偶,发出羡慕的感叹:“好可爱哦。”
余杲杲有很多跟小熊猫相关的物品,书包上的小熊猫挂件、小熊猫便利贴、小熊猫手机壳……她对小熊猫的喜欢是直接张扬的。
李修然转头看余杲杲,她早已收回视线,继续摆弄着手机,给小熊猫们拍照。
他借口去上卫生间,径直走向纪念品商店,很快就发现了陈列柜上的一排小熊猫玩偶。他挑了自认为最可爱的一只,拿去收银台结账。
收银台有几个顾客正在结账,李修然排在他们身后,手指一下一下抚着玩偶上的绒毛。
正在结账的顾客听到总价后,惊呼:“这么贵?!”
不管是在排队还是在挑选纪念品的顾客,都纷纷望向那位顾客。
见顾客对价格有异议,收银员将每一样物品的价格给顾客报了一遍,随后问了一句:“您确定还要吗?”
顾客转头跟孩子商量,最后去掉了其中几样,才结账离开。
李修然离收银台不远,也听到了收银员报出的价格,确实溢价严重。抓起挂在尾巴处的吊牌,看了眼价格,心事重重地放下了。
建议零售价:138元。
138对于李修然而言,是笔高昂的开销,手不自觉地捏住了口袋里的几张纸币。从决定邀请余杲杲来动物园的一刻,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见价格的一瞬间,他发现自己的心理准备并不充分。
结账队伍很快就排到了李修然,他在纠结与复杂中,买下了这只玩偶。
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商店,李修然抬头望着天空,眼眶发酸。
对命运的无力与沮丧,又一次侵袭他的四肢百骸。他想尖叫,他想大喊。
想到余杲杲还在等自己,李修然迅速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泰然自若地回到了她身旁,没有过多表情地将手里的玩偶递了过去。
这让余杲杲出乎意料。
她的心情也很复杂,喜忧参半。喜的是收到了李修然的礼物,还是她最喜欢的小熊猫;忧的是这笔开销对李修然,必然是沉重的。
两种矛盾的情绪在她的内心争吵打斗,分不出个胜负,久久笼罩在心上。
她朝李修然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送我的?”
“嗯。”李修然答得飞快,尽量隐藏自己的情绪,不让余杲杲发现自己的窘迫与难堪,“送你的,生日礼物。”
余杲杲接过玩偶,抱在怀里,心里却琢磨着等下如何开口请他吃饭,“谢谢,很可爱,我很喜欢。破费了。”
是破费,也不是破费。李修然想。在他十九年的人生和认知里,花138元买一只只有观赏价值的玩偶,确实是破费,但如果对象是余杲杲,李修然觉得这笔开销是值得的。
离开小熊猫馆时,李修然故意落后两步,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她把玩偶紧紧抱在怀里,看得出来,她很喜欢。
李修然第一次如此盼望,光阴真的可以似箭。他不想再做手无寸铁、身无立锥的贫穷学子。他想成为真正游刃有余的大人,拥有打破困境的底气。
余杲杲突然滞住脚步,呼吸一窒,眼里闪过惊慌。
“怎么了?”李修然跟了上去。
惶恐、尴尬,羞耻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余杲杲又急又慌,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的生理期提前了。
余杲杲往旁边走,给过路的游客空出一条道。趁着现在游客稀少,她飞快扭头去看裙子,余杲杲在心里祈祷千万别沾染到裙子上。从她的视角,并不能将裙子的后侧尽收眼底。
到底有没有沾上啊?
余杲杲瞄了一眼李修然,要向他求助吗?
在社会大众将正常的生理现象视作羞耻的年代,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年轻女孩,自然而然地也这么认为,觉得这是一个不能同人,尤其是不能同异性提及的隐私。
距离最近的卫生间还有一段路,路上还有游客,她不想让人看见自己沾染经血的裤子。
她除了求助李修然,别无他法。
余杲杲鼓足勇气,小声又飞快地向李修然求助:“那个……你能帮我看一眼裙子后面……有没有脏吗?”
李修然没多想,只当她是不小心沾上了脏东西,欣然答应了她的请求。直到看见那牛仔裙上那一片血迹,李修然才恍然,那是什么。
性教育缺乏的年代,李修然对月经的了解只有初中科学课上,老师简短带过的几句话。
李修然对余杲杲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一个声音在余杲杲心里大叫:“完蛋了!”
她捂着脸,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