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中。
昆明郡府。
沈腾一边给这些半大的小子修理毛发,一边恨恨不已。
“做个剪刀很难吗?手都磨破了皮,哎,做个剪刀真的很难吗?”
他叫来郡守府的人,当即吩咐他去市场上的铁匠铺子那里打制一把剪刀来,样子其实不要太简单吗,就是两把互相交叉的小刀子,刀口开刃,手握的地方,弯曲成弧。
既然剪刀能坐,那么,更简单的,但样式却十分相像的火钳,也顺便做几把过来呗。
这个时代与后世相比,生活日常用品缺乏得厉害,小剪刀指甲钳什么的,根本连想也不用想。
人们也需要理发,但这个理,是修理的理,清理的理,与剪掉没有多少关系。
人们洗头后,没有吹风机,怎么办?
本来头发就长,又不能湿着头发就盘起来,就只能先用细麻布揉搓,然后,就披散着头发,等它自然晾干,再进行捆扎盘起。
所以,不论哪一级的官员,每十天一休沐,这个休沐,最重要的一项事情,便是洗发修发盘发。因为这个事情实在太耗费时间了,所以,得专门放个假期来完成。
“要是在成都开一个理发店,不知道是否有生意。”沈腾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忙着给这几个小子修发,“开一个怎么够!至少开上一百个!那么,我沈腾是不是改名叫‘托尼老师’?”
半天功夫,忙的满头大汗,也就把几个狗啃一般的头颅给修剪得稍微看得过去了些罢了。
“说吧,大老远的,跑来干嘛?”
“师傅,俺们想你了!”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显然是经过提前练习的,节奏感不是一般地强。
“都有经过家长同意?莫不是偷着跑出来的吧。”
“当然不是!”李剑波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是关银屏专门写给沈腾的。
其实就是没有这封信,沈腾也不怀疑他们,毕竟他们身边跟了一百多号兴古郡守府的府兵呢,就凭这些娃娃,怎么可能调得动军队护驾。
昆明郡守王伉老爷子最近是真高兴,高兴得走路都带飘的那种高兴。
老爷子现在看谁都是一脸笑。慈祥里,稍微带一些坏坏的心思的那种笑。
“这小子看起来一本正经,谁知道却蔫坏蔫坏的,嘿嘿,把老夫都带坏了……”老家伙对沈腾的喜欢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了。
制茶,其实并不难,后世的任何一种茶叶的制作,都一样,没有技术上的难度,只有火候上的把握。
既然如此,沈腾让老人佩服的是什么?
是沈腾对于茶叶的定位。
一般而言,发展茶叶不过是为了发展经济而已,还能有什么?但经过这许多天的朝夕相处,老人却发现,这个年轻人对于茶业的理解,直接将老人自己的认知带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首先,发展经济的效果功能十分强大,但真正需要的投资却甚少,郡守府几乎没有任何付出,但最终的销售渠道,却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上。
这其实等于将所有与之有关的蛮族汉人都紧紧把控在自己手上了。
用沈腾的话说:“高度的经济依赖,才是最好的感情基石。”
呵呵,还特喵地“基石”!
基石是什么东西?
“你老爷子真是啰嗦得不行。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对于老爷子一贯的刨根问底,沈腾没法回答的时候,一律都是如此态度,绝不给他更多的刨根问底的机会。几句话呛过去,十分有效。
而老爷子还就吃这一口!
其实,“基石”怎么解释,一点也不重要。但这个蕴含的意义与价值,老爷子却深以为然。
只要大家有共同的利益纠葛,再想分个蛮蛮汉汉你你我我,就真不是一件容易得事情了。
其次,普洱茶的问世,将彻底颠覆中国自古以来形成的吃茶文化。
一开始,老人对沈腾的这个说法嗤之以鼻。
但经过几天的沟通思量之后,老人不得不承认,这沈小子的说法,是对的。
这个时代的吃茶,不仅繁琐不堪,甚至已经到了有些扭曲变态的地步,那些所谓的花活,看起来十分有趣,其实不过是极少数人的无聊举动罢了。
茶,不仅没有形成文化,反而失去最初的本质。
而在蛮族这里,茶,却是最真最初的模样。所以,老爷子掷地有声,发出豪言:“我们昆明郡人,有责任有义务让天下人都享受到最好最真的茶!”
在勐海一带,茶,是人民饭后去油腻的必选,是闲暇聊天时的佐料,是接人待物的礼节,更是去痛去病的神草。
“口腔溃疡,只要连续饮上几杯茶,即可缓解。连续饮三天,溃疡即止。老大人可有经验?”
“然也!”
王伉本来就爱吃茶,但过去也和中原地区的人一样,将茶叶碾制成末,煮水至沸后,撒入茶末,吃入腹中。
甚至,有时候,还会加上一些盐巴、牛油什么的。
自从上次盛情款待沈小子的时候,被他强烈鄙视之后,老王头就再也不觉得那些调料茶汤香 了。
当时的场景是这样的——
老爷子兴致高昂地为沈腾“烹制”香茗……
沈腾看得目瞪口呆之际,一口下去,立即喷茶!
是真的,喷茶。
喷了老王头一头一脸。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因为茶汤里面有盐分,所以,老爷子的眼睛很受伤。
又因为茶汤里面有许多牛油,所以,老爷子的脸和脖子很受伤。
热开的牛油,不仅烫,更麻烦的,难以清洗干净!
……
自从那之后,老大人便有样学样地,学着自己炒制茶叶,学着他用器械压制成饼,放入洞窟中进行发酵。
南中靠南的地方,多的是喀斯特地形,地下多溶洞,有些溶洞内甚至存有万年冰河,气候夏凉冬暖,四季如春,尤其利于食品保存发酵。
郡守府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天然洞窟。
过去,这里是郡守府用来保存一些必要食物的专用场所,现在,里面放置了几百块圆饼状方砖状的茶叶,是沈腾和老郡守亲手压制而成。
这批茶叶,将作为本库的镇库之宝,永久保存,非老王和沈腾二人,不得使用。这是二人之间的一种君子协议。
当然,这个库房足够藏纳多达数十万饼的茶叶,而这样的库房,有很多。
从沈腾一开始就规划的规模上来看,茶业的未来,足以颠覆老府君大人对世界观的认知。
老大人曾经玩笑地说,要不,就叫“沈茶”算了,沈腾却笑着说:“此茶产自勐海一带,以普洱地区的品质为尊,还是叫普洱茶吧。至于在普洱茶这个大的品类之下,您老人家想它叫什么,沈茶,还是什么,我无所谓。要不,就叫老王吧。”
老爷子听得眉飞色舞,但转瞬就听出了异样,瞪了沈腾一眼,道:“叫小王八不好吗?”
二人大笑起来。
笑声在冷库里回荡,久久不能停息。
老大人几乎每天都要进入洞窟之中去查看着几百茶饼,小心翼翼地拿起这个闻一闻,拿起那一块嗅一嗅,左看看,右看看,实在舍不得放下。
“普洱茶的发酵,是一个天长日久的过程,愈久愈纯,历久弥香。”沈腾看着老头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实在难忍,只好提醒他。
老爷子狠狠甩了他一个白眼,顺便撇了撇嘴巴。
其实这个道理,老人也知道,但就是放不下,怎么办?
成熟之后的普洱茶是什么样子,老人不敢想象。因为对于他而言,这实在过于新奇。
沈腾告诉老王,好的熟普洱茶,要求:“酒红色,樟木香,兰花香,荷叶香、药香,有回甘,滋味永久”,生普则又不同:“茶汤清绿,清澈见底……”
关于这些,反正老爷子还没有真正品尝过,听听也就过来,这小子惯会骗人,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他却让幕僚赶紧记下来,“作为将来拿捏这小子的佐证!”
沈腾关于茶叶的第三个见解,才真正地让老人痴迷了。
“普洱茶有能力成为蜀盐蜀铁蜀锦之外的第四个经济基石产业,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说,他可能比蜀锦更重要。”
沈腾的斩钉截铁,信誓旦旦,顿时将老爷子震撼得不要不要的。
“蜀汉帝国的财政基地,基本都集中的成都左近,南中一无所出,这对于帝国而言,尤其不稳,隐患极大。而对于南中来说,更是不公。”
这个说法,老爷子也不得不点头称是。
但至于沈腾所言的“甚至比蜀锦更重要”一说,老爷子却不置可否。
蜀汉帝国的地域狭小,且人口不多,主要产出均在成都平原那一块地,蜀盐蜀铁蜀锦,也都产自这个地方,假如这三大块中间,少了任意一块,蜀汉帝国的财政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还能勉力维持。
作为在官场宦海沉浮了几十年的老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财政对于帝国的重要性!
所以,对于沈腾的这个说法,老人大惑不解。
“老大人,如果说蜀盐蜀铁蜀锦的价格,与成本有尚有必然的联系的话,而茶叶,其价格却可能完全脱离开成本的桎梏。”
“你小子最近说话太弯弯绕,不是好现象。说人话!”
“简单直白点说,就是茶叶,尤其是高级茶叶,你可以想卖多少就卖多少,普通的茶叶是商品,而高级的茶叶,是资产,和黄金白银一样,是——资——产!”
“屁!”老人实在忍不住了,“好响的虚屁!”
老大人有些恼火了,“忽悠,继续忽悠!还黄金白银,还资产,不就是一个茶树叶饼嘛!”
沈腾苦恼地摇摇头:“老大人你是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普洱茶一度被人们争相囤积,无数资本蜂拥而入,普洱茶被卖成了天价,多少人想得一饼而不可能!”
沈腾沉浸在回忆中……
这是发生在沈腾曾经生活的那个时代里的一个大事件,在茶叶史上,天价炒普洱,绝对称得上是开天辟地的一件大事件——茶叶,真的成本资产的一种,用来增值的资产,而不再是一件司空见惯的消费品!
当然,最后……一地鸡毛。
“忽悠,继续忽悠!”老人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说得好像你小子经历过一样!”
“我——”沈腾想说,我自然是经历过,但迅即发现,假如他说出这句话,迎接他的不会是赞许,很可能是一巴掌。
“老大人你不信,也没关系,但关于西边的,高地上的羌蛮,老大人应该有所了解吧。”
“这个,老夫自然是了解的。”
西边的高地,其实后世叫青藏高原。不过在这个时代,人民称呼那里为高地,高地的边缘,与低地相接的地方,称为低地。生活在那里的蛮族,统一被称呼为羌蛮,就是后世青海西藏地区的藏族人民。
“这些蛮族世代居于高地之上,以放牧游猎为生,所产不过肉质皮毛而已,也有经常下山劫掠的,但整体来说,剽悍有余,整体部族力量却是不足。”
老人曾经在永昌郡为官多年,算是地地道道的老南中了,对于羌蛮的认知,尚算清晰。
但是,与穿越了2000多年而来的沈腾相比,老人对于青藏高原民族的认知,就显得肤浅了太多。
这个高原之上的民族,此时正在积蓄力量,再过几百年,这里将会形成沛然天地间的一股大洪流,这股洪流在高原之上积蓄,无可发泄,最终,便选择了东向的成都和长安。
后世的大唐末期,羌蛮洪荒力量之大,甚至连大唐扑灭安禄山的叛乱中最着名的战役——香积寺之战,都不得不邀请高原力量前去帮忙,并且付出“拿下长安后,城市归大唐,子民财帛归羌人”的惨痛代价!
而与高原相毗邻的南中地、成都平原,更是经常被羌蛮劫掠,这些人宛如下山的猛虎,见到什么抢什么,抢不到带不走的,一律砸破焚烧。
而三国时代,高原之上的民族尚未来到其鼎盛时期,所以,带给人们的威胁还没有那么强烈罢了。
但在沈腾这个后来者的眼中,若有机会,利用某些不可明说的关联,将羌蛮紧紧控制住,钳制住,未尝不是对后世人的一种福祉。
“譬如粮食,不知老大人是否记得管仲故事?”沈腾小心翼翼地问王伉。
“尊王攘夷?”老人呵呵大笑起来,“假如世间无管仲,我华夏左衽披发?”
“非也!”沈腾斩钉截铁地说道,“鲁缟!”
“鲁缟?”
“正是此物!”
二人所说“鲁缟”,乃管仲主动发起的诸多经济战争之一种手段。
齐鲁同期建国,鲁国为周武王亲弟弟周公旦的封国,是谓王族,地位尊崇,位在诸侯国之首;齐国为功臣姜子牙封国,是为贵族,地位略逊一筹。
但经历西周几百年的纷乱驳杂历史之后,进入东周春秋时期,公子小白上位,管仲相国,齐国坐大,隐然成为霸主。
齐鲁身为邻国,彼此争斗几百年,难以共存。但鲁国实力依然存在,成为齐国雄霸天下最重要的一块拦路石。
齐桓公不是没有想要硬啃下这块石头,即位之初,便以鲁国曾经收留并帮助公子纠与自己争夺王位为由,不顾管仲的劝阻,悍然发动伐鲁之战,鲁国不得不应战,史称“长勺之战”。
因为有曹刿的介入,齐国大败而归。
这场战役的失利,证明了一件事情——鲁国虽小,但实力尚存,齐国远未取得国力上的压倒性的胜利。
但鲁国的存在,的的确确严重影响了齐桓公与管仲“霸天下”的政治战略,不得不除之而后快。
于是,管仲便悄然在齐鲁两国之间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经济战,一举将鲁国搞到经济破产,不得不彻底臣服在齐国脚下,助力齐国成为春秋五霸之第一霸。
此战位世界史上经济战之先河,永留青史——
当时,鲁国出产一种高级丝帛,名鲁缟。
管仲便让齐桓公大力宣传鲁缟成衣之美妙无比,号召贵族平民全部穿戴鲁缟衣物。上行下效,齐国本来就很富有,“摩肩接踵”“挥汗如雨”说的就是这个时期的齐国。
一时间,鲁缟被炒作成了天价宝物,千金难求,于是,整个鲁国人民暴富,纷纷将所有良田美地改种桑树,以产鲁缟。
短短两年时间,鲁国上下赚取了高额的利润,人民再也无心种粮,所有粮食皆从齐国购买,便宜到鲁国人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两年之后,鲁国大地上,到处都是桑树,所有人民都忙于养蚕种桑织鲁缟赚钱,粮食彻底依赖外购,整个国家陷入一种盲目的亢奋之中。
而齐国那边,管仲上书齐桓公下旨,齐国境内,不许再出现任何鲁缟织物,不许从鲁国进口一卷鲁缟,不许卖给鲁国一粒粮食。
因为齐国的强大实力,周边所有国家也不允许卖一粒粮食给鲁国!
瞬间,鲁国财政破产。
更严重的是,举国上下都没有了粮食,甚至连必须保障库存的种粮,也早就没有了。人们谁也没有想到,这几年低贱如泥土的粮食,竟然一下子成为奢侈品!
鲁国无法,周边到处寻求帮助,但各个国家慑于齐国的强大,无人敢卖粮食给鲁国。
由此,鲁国不得不臣服齐国,做了齐国的小跟班儿,并逐渐被齐国肢解,成为齐国疆域的一部分。
——鲁国,就此告别了历史舞台,彻底变成了历史与传说。
老人两眼放射光芒,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看起来那么爽心悦目的小混蛋,“你小子这是想……”
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么年纪轻轻的小伙子,竟然有如此歹毒但却又高级的思想境地!
“你……这是要打高地的主意?”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沈腾笑道。
“你这还叫害人之心不可有?你明明是要彻底控制人家了嘛。你小子到底想干啥?”
“其实,事情远没有咱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对于这一点,小子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沈腾说的对。
青藏高原的蛮族,想用粮食来控制他们,非常难,因为人家那里的主食是各种肉食,而非农业作物。青稞虽然也常种,但在食物中所占的比重微乎其微。
“府君大人想岔了,小子可没有想在粮食上做文章呢。”沈腾笑着提醒老大人,“咱们谈的是茶。”
“茶?”老大人端起一块茶饼在眼前仔细端详,“就这?有如此大的功效?”
“当然!”
关于这一点,沈腾不得不给老大人恶补一下茶知识了。
“藏地牧民多食肉类,少有水果蔬菜,所以,身体里会缺乏维生素。”
老人自然不知道什么叫维生素,但不代表老人不懂得其中的道理:“我们自己每天吃肉不吃素,同样会出现皮肤干燥口腔溃疡之类的病症。”
“对的,”沈腾点点头,道,“而茶叶,因为里面含有丰富的茶酚、儿茶素、维生素E、黄酮类等物质,经常喝茶有益健康。可以软化血管:茶水可使血管中血清胆固醇和纤维蛋白含量降低,从而降低血脂,软化血管。 可以消炎:茶水有收敛、消炎等作用,能预防肠道传染病。茶水还可以抗菌、抗病毒:茶水有抗菌、抗病毒、消毒等作用。对清洗小伤口、止血、止痛等作用相当明显。至于茶水可提神醒脑、清热解毒,具有明目、消滞、减肥之功效。这个,就不用沈腾再细说了。”
和上面的“基石”一样,老人虽然听不懂那劳什子“茶酚、儿茶素、维生素E、黄酮类”,但沈腾所说的道理,老人都懂得。
沈腾滔滔不绝,这些知识在后世来说,任何一个爱喝茶的人都能说出一些道道来,在沈腾这里,更不在话下。
因为他爷爷生活中最大的两个爱好,先酒后茶。
爷爷手里不是端着酒碗,便是端着一个大大的茶杯,从不离手。
老人盯着这张巧舌如簧的嘴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小子都是哪里学来的这些劳什子?唉——”老人由兴奋,到哀伤,“怎么就不是咱老王家的宝树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