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
地震。
这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地震,而是政治意义上的地震。
短短一个月内,第三次地震,在成都爆发。
而这一次的地震,震源在南中——
南中发生的种种重大变故,终于还是色香味俱全地传到了成都人的耳朵里——
国贼魏延的儿子魏六逃亡南中,一举拿下平夷城,高举魏氏大旗,公然造反!
庲降都督马忠等人不知所踪!
平夷城中召开南中建国大会!
……
还有比这更加劲爆的消息吗?
不,没有!绝对没有了!
当平夷城的消息一波又一波地传向北方,越过高山,越过大河,进入成都平原的时候,不用发酵,不用夸张,原原本本的情报,都能将成都震个底儿朝天,更何况,哪里有消息传播千里之远而不走形的!
与南中毗邻涪陵郡、巴郡、江阳郡、犍为郡、汉嘉郡一时间如临大敌!
老百姓也都人心惶惶,不知所以。
奏折,像雪花一样,飘向大司马费祎、大将军姜维和皇帝刘禅的桌案上。
说实在的,一开始,蒋琬和费祎真的不怎么上心,毕竟南中这个事情,他们上次专门就和陛下进行了商谈,当时刘禅将整件事情搞得神神秘秘的,好像生怕别人发现了什么似的,后来还亲自对二人说,南中的事情,你们别掺乎,就派一支北军驻守江阳郡即可。
这样的话都出来了,他二人哪里还有什么话好说。
不说也罢,难得糊涂一次。
然后就是魏延侯府的事情。
马岱,堂堂平北将军、陈仓侯爷,带着亲兵卫队,现在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了魏氏侯府的安保主管兼后勤主管了,这一切,都出自皇帝刘禅本人的亲自安排,他们二人更是懒得操心。
蒋琬是个精细的性子,很多时候,还是放心不下,但费祎却神经条粗大得可以,直接一句:“操一文钱的心,都属于奢侈浪费。”
蒋琬被逗得“噗嗤”一笑,摇摇头,于是,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倒是陈仓侯爷平北将军马岱那边,却有诸多传言纷纷而出,其中最知名的,是说这家伙现在已经将烤羊肉串的手艺锻炼得炉火纯青俾睨天下, 传言甚嚣尘上,已经成了近期,也就是后诸葛亮时代最被成都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了。
羊肉选自川西低地高原小尾寒羊,肉质鲜美,肥瘦适中,入口丝滑,香味隽永,唇齿留香,令人流连忘返,欲罢不能……
据说在成都上班的官僚们,很多人都已经去了,亲自品尝后,也都给予极高的评价。
炭火,据那陈仓侯爷自己说,必须选自汉嘉郡西山之巅20年以上松柏制成的木炭,历经人间风雨后,方显无垢境界心,无烟、洁净、炭火明暗有间,旺而不盛,萎而不糜,炙烤出来的肉串儿,带有一股淡淡松柏的天然香气。
用那陈仓侯爷的原话:“吃出了妈妈的味道!”
最绝的,是那陈仓侯爷历经多年经验搜集而得的烧烤料,据说一共有十三种之多,全是野外生长的植物根茎果叶等,人称“马守义十三香”,但配方,却秘不示人。
更绝的,是这家伙怕人盗了配方,照葫芦画瓢,便将各种配料都研磨打碎,成了粉末状,谁也识别不出来!
还据说,这“马守义十三香”的配方,已经被炒作到了千金难求的地步!
费祎老早就撺掇着蒋琬一起去品尝一下,对于这二人来讲,也算是日理万机极度疲乏之后的一点消遣活动,未尝不可。
但蒋琬却思虑再三,摇摇头,道:“文伟,还是不要去了吧。”
“就知道一定会是这个结果。”费祎呵呵笑道,“你呀,公琰,你就是太精细的性子,什么事情,都要在你脑子里过三道,筛一筛,才做决定。”
他只是遗憾,却理解,并支持蒋琬的谨慎小心。
“怎么办呢?都照你这举重若轻的性子,陛下说不得要廋三五十斤才行。”
二人的身份毕竟不同。
目前,整个蜀汉帝国的危局,基本就是他二人苦苦支撑着,他们的一言一行,影响甚大,波及甚远,很容易被有心人解读出许多信息来。
尤其是关于魏氏侯府的处置,本就是个烫手的山芋,沾上就是满手的泡,他们巴不得离得远远的,好不容易被陛下本人接手过去了,他们何乐而不为呢?
“公琰,陛下这次……会不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蒋琬点点头,道:“很有可能。”说着,端起茶碗悠悠喝了一口茶水,“陛下一向宽厚仁义,在这一点上,不输先帝。不过,这不正是我们最乐意看到的结局么?”
“那……你就没有想过,怎么……推一把?”
“顺水推舟?借坡下驴……”蒋琬笑了,“不掺和,就是最好的掺和。”
“所以,那王守义十三香,咱就不去尝尝?”
“你啊,你啊,”蒋琬指点着费祎的鼻子,笑道,“绕来绕去的,为的却是一口吃食,贫不贫呐,你。”
“我才没有你想的那么多,我就是想吃一口烤串,嘿嘿,想想,口水都流出来了。”
“何必,何必为了一口吃食,让人无端猜想?再说了,万一影响到陛下的谋划,那就得不偿失了。”
自从当初的那一次谈话过后,二人已经自觉地把陛下的行为归为“谋划”了,估计皇帝刘禅知道了,也该为之兴奋而浮一大白吧。
蒋琬是个沉闷性子,既然说了不掺乎,就绝不掺乎,即便必须从那里经过,也会故意绕上几个街区,从别处经过。
诸葛亮的亲传弟子,都是这个德性:坚韧不拔,固执耿介,清廉自守,从不逾矩。
而费祎却是一个开放的性格,天生的乐天派,听说后来无意之中,还是去了一次。但那是在宫中的大长秋去过魏府之后的事情了。
传言如下——
某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费大司马因一心国事,彻夜难寐,便带了一个带刀侍卫,锦衣夜行。
其时已是三更漏尽时分,玄月初上,天色晦明,雌雄莫辩。
二人于成都城中兜兜转转,本无具体目标,闲逛而已,顺便检查了一下首善之地的治安工作。
一个不小心,竟然来到魏氏侯府侧街,发现诸多军卒衣冠不整,行伍不正,沿街一溜儿烧烤摊点,烟炎熏天,香味扑鼻,明暗相间,人人面目都显得暧昧不清。在此宵禁严管之地,竟然有人纵火?而且是团伙做案,这还了得!
大司马顿觉此事甚大,便亮明身份,上前探问究竟!
原来是陈仓侯亲卫队伍,围困魏氏侯府,因任务艰辛,耗时太久,夜深露重,士气萎靡不振,为重振军威,严肃军纪,侯爷本人亲自上阵,集体烧烤,以壮军威。
陈仓侯的原话是这样的——
“话说当年,暴秦本为水德,倾覆之间,天下涤荡,如大河决堤,一溃千里,水银泼地,生民哀嚎遍地,白霜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我炎汉本为火德,故名炎汉,又名炎刘。火势旺盛之际,滔滔大水,蒸腾为云,消于无形。项羽一代枭雄又如何,十战九胜又如何,依然在火中化为灰烬。”
“一把火,烧出大汉400年峥嵘岁月,长歌永存。时至今日,中原板荡,王权陆沉。香火辗转来到益州。”
“而我陇西马氏一族,本是炎汉火苗中最旺盛的那一族,但现在,也只剩区区马岱一族,在益州之地延续香火。”
“而今,每每支起烧烤摊子,燃起炭火,看炭火明灭闪烁,明灭有序间,无一不暗含天意如轮回。”
“无论炭火如何黯淡,却始终不灭,但有一口气吹过去,便是红艳艳的一片天地。每每看到这些,便思我炎刘不灭,终将在这巴山蜀水间,再度雄起,让炎汉之火,照亮神州大地……”
……
马岱精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灯火照耀下,折射出奕奕光彩,宛如涂抹了一层羊油相仿,其口才更是了得,嘴巴里嘚吧嘚吧个不休,手上却一刻也没有停留,娴熟无比的翻转着一大把羊肉串,还不停刷油,撒料……
未及,烟烟飘散,香味四溢,士卒奔走处,一个简陋的吃食摊子,便已经支棱起来。
上好的蜀酒,不用说,自然早已经温热够好,只等大司马品尝。
费大司马对陈仓侯爷的爱国精神给予高度肯定,但同时也狠狠教育了马岱将军一番,让他严格把控好士卒军纪风行,狠抓作风建设,思念炎汉是好,但不可形成纵火燎城之势。此乃炎汉首府,兆民所向,万万不可大意云云……
教育完马岱后,大司马又亲切会见士卒若干,姿态谦卑,祥和,尽显长者之风,与尊者之贵,让一众士卒醍醐灌顶,如沐春风,热泪盈眶……
于是,陈仓侯与诸士卒感激涕零之下,皆言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骨血在炎刘。大家纷纷央求大司马务必赏脸,吃一肉串再走,这是弟兄们的一点心意,若不赏脸,便是打脸,大家只好长跪当街掌嘴自罚了……
是啊,兄弟们为蜀汉浴血奋战多年,这多年以来,费祎本也是诸葛丞相的随军长史,患难与共血浓于水一个锅里搅马勺的感情,现在,大家请大司马吃一个肉串怎么了?怎么了?
不得已,大司马只要恭敬不如从命,便从了陈仓侯和铁血士卒们的心愿,品尝肉串若干,蜀酒几斛……
再后来,据某个士卒酒后不小心流露出来的信息,是这样的——
大司马安然入座,稳如磐石,气定神闲,经陈仓侯亲手炙烤的肉串成抱端上来,大司马轻舒猿臂,一串在手,先于灯火月光照耀下,端详许久,见肉色艳丽,油水外溢,香料若星辰暗布,散乱却隐然有若兵法阵列;再闻香气连连,高原羊肉的丝丝腥香味儿,夹杂了不知名草籽的浓郁芳香味儿,以及木炭的屡屡清香味儿,混在一起,氤氲了了,好一个暗香浮动月黄昏呐……
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司马“黑面含春威不露,薄唇未启笑先闻”,赞一句:“果然是国色天香呐!”
一口入喉,便成永久。
大司马眉头紧皱,嘴巴紧闭许久,任肉串在舌尖停留打转儿,荡开尘封已久的味蕾觉悟,品味许久,方才长长舒一口气,再也不顾形象,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饕餮模式正式开启,一口肉串一口酒,左手不够右手凑,偶尔举首向天啸,却是饱嗝响不休……
陈仓侯一开始唯恐大司马不吃,接着,唯恐大司马少吃,最后,唯恐大司马当场胀死。
好说歹说,苦苦劝解,希望大司马注意下自己的“领导风度”,不管用,众人只好祈求苍天,大司马要死,也一定要回去之后再发作,死在自己家的床上,千万别……额的老天爷爷啊……
最后,大司马是被几个士卒扛回去的。
临走前,还顺了一把肉串,说是带给大将军尚书令蒋琬品尝。
鬼才信!
老远,还蹦出一句:“一串在手,天下我有”大逆不道的话来,惊得一众士卒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塞住。
装聋作哑,是最好的选择。
……
上述一切,都是传言,信不信由你,反正,是有人信了。
于是,关于魏氏的故事,便又再次溅起水花无数,蒋琬把费祎好一顿埋怨,语重心长,意味深长,温软绵长,回味久长……
费祎只是一句回应:“公琰,有时间去尝尝,余香了了,三日不绝,果然有妈妈的味道……”
据说,蒋琬气得当场就把一杯水倒在自己的怀里……
传言何其多——
据说,当夜,分别时,费祎那带刀侍卫伸出大拇指,由衷地对马岱道:“侯爷有此手艺,马氏东山再起,便在眼前啊!”
马岱当场便红了眼圈,哽咽着说一句:“我c你大爷!”
他陇西马氏,几百年来大汉第一等的豪族,现在居然堕落到以烤串发家了么?
马岱夜不能寐,当即把烤肉摊子砸了个稀巴烂,发誓,从此之后,谁人再在他面前提起烤肉串,便是他马氏的世仇,便和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但是,不出意外的话,意外很快便会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