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建赶到五洲大酒店,宴席已进入尾声。满桌的燕鲍翅参、澳洲大龙虾和皇帝蟹几乎没动,显然菜点多了。
张瑰丽的客人中,有两位是供货方bJ总部的高管,公司刚上市,来谈深入合作。另两位是邙岭区委新成立部门的领导,邀请张瑰丽投资一家酒店,因黄河经仲州市北郊入渤海的河段即将通航,码头位置已选定。
刘婀也在座,穿得最凉快,雪白光滑的双肩和脖子暴露在外,颇为吸睛。
南建入席,寒暄过后,张瑰丽脸上泛着红晕,问:“刚才我说到哪儿了?”
有人提醒:“您回了趟老家,县长不知咋听说了……”
“对,”张瑰丽得意道,“县长请我吃饭,没想到吧?看来有钱就是受人尊敬。他让我牵头成立老乡会,把全国的名人老乡都拉进来。我才不干这种务虚的事。”
她拍了拍额头:“我清醒得很,精力全用在生意上,经营高于一切。这辈子最重要的人只有两种:客人和家人,照顾好他们就够了。”
王博曾告诉南建,女老板多次在会议上说这话,管理人员都问:“我们和全体员工算什么?就不重要?不需要照顾?”
南建当时说:“你们老板情商太低,这话只能跟家人说,哪能在会上讲?”
有人举杯:“说得好,喝一个!”众人和张瑰丽喝的都是白酒。南建早知道她酒量不小。
张瑰丽兴致不减,继续高谈阔论:“县长让我在老家投房地产,给我最好的地。我才不干,小地方哪比得上邙岭区这项目?”
一位领导说:“我们今天邀请您,您也找专家好好论证一下。”
“不用找专家,”张瑰丽不容置疑,“我就是专家,我就不会犯错误!”
众人附和。
“我就没有竞争对手。”她补充道。
南建暗自诧异:天下再大本事的人,就是圣人也不敢说自己不犯错误,世界500强也不敢说没竞争对手。这女人太张狂了!
有人说:“您这次回老家,是衣锦还乡。”
“哪里,”她摆手,“这次回去不敢开保时捷,借了辆普通车。”
“老板真……”刘婀本想说“真聪明”,忽觉不妥,改口道,“老板真有智慧。”
“我本想给村里修条路,”张瑰丽说,“后来打消了念头。这些年我悟出个道理:别和穷人打交道,他们最难伺候,骨子里不愿改变,所以才穷……”
南建最受不了先富起来的人看不起穷人,要不是有外人在场,他非得理论一番。
“这次回家,”张瑰丽继续说,“我看到中国乡村不好的一面,只剩老人和留守儿童。孩子缺少管教,十几岁就不上学,很多走上犯罪道路,不少是女孩……”
“就是,”有人附和,“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
“所以,”张瑰丽总结,“漂亮姐妹招聘的主要对象,不就是这些长大的留守儿童吗?本来就是坏孩子,父母和学校管不了,进企业多可怕。”
“老板说得对。”刘婀举例一个顽劣少年进公司后,企业付出的代价,为张瑰丽的观点注解。
“所以,”张瑰丽说,“我提高入职门槛,取消员工餐和宿舍,把走投无路的人挡在门外。现在同行老板都赞同我的做法,要向漂亮姐妹学习!”
“就是。”刘婀又举例多少老板来电取经,为张瑰丽不包食宿注解。
南建暗笑:不包食宿并非张瑰丽的原创,二十多年前洋快餐就这么做了。近几年本土餐饮,尤其上海的酒店,试图抄作业,但都学不会。洋快餐8小时工作制,班中提供简餐,员工下班回家吃饭,不存在租房问题。上海那些学洋快餐的酒店,如今又恢复了包吃或包住。
张瑰丽接着说:“漂亮姐妹有部分管理人员反对这项改革,说什么招不来员工。最近新开了几家虎蛙烧烤店,非让我恢复包吃包住,我暂时依了他们,运营一段时间后还是要取消。”
南建想说,你包的两顿饭相隔八九个小时,全中国没这么吃饭的。
“有人反映,”张瑰丽说,“员工晚上下班没地方吃饭,可以点外卖嘛!”
南建心想,就你那每天20块钱餐补,员工能天天顿顿吃外卖?他打算饭局结束后好好跟她谈谈,改革可以,但得让员工吃上饭、吃得起饭。
“进行这样的改革,”张瑰丽说,“有的员工受不了离职了,这不是坏事。餐饮本就是流动性大的行业,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告诉大家,我和员工是没感情的。”
南建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瞪着眼问:“你和员工没感情?”
“是的,”张瑰丽肯定道,“员工就是干活的,来了走了,走了来了,我不需要和他们有感情……”
“你……”南建情绪激动,“员工在你心目中是最这样的?你和员工没感情?”
刘婀感觉气氛不对,赶紧打圆场:“喝酒……喝酒……”
南建冷静下来,心想这才是张瑰丽骨子里的东西,没必要再谈了,价值观不同,谈不拢。
服务员端上一个大水果拼盘,造型别致,最诱人的是红得发紫的大樱桃。大家纷纷品尝,赞不绝口。
“这是鲁西南产的大樱桃。”服务员介绍。
“我去年春天去鲁西南,”一个人说,“见满山遍野都是樱桃花。”
“鲁西南?”张瑰丽满脸不屑,“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也能产这么好吃的东西?我告诉各位,鲁西南没有好人!”
一股火气窜上南建头顶。他父母上世纪五十年代从济南调到仲州市纺织厂,他虽出生在本地,但祖籍是鲁西南的。他哆嗦着拿起高脚杯,呷了一口红酒,尽量镇静:“张老板,我问你,圣人孔子算不算好人?”
“是好人,”张瑰丽不明所以,说“圣人当然是好人。”
“孟子呢?”
“算好人。”
“孔繁森呢?”
“算好人。”
“张海迪呢?”
“好人。”
南建说:“他们都是鲁西南人。”
“啊,不知道,真不知道。”
“中国的男人,”南建继续说,“青少年时代差不多都爱读《水浒传》,里面的宋江、武松等家喻户晓的好汉,都是鲁西南人。”
“啊,没看过这本书。”
“我本人虽算不上好汉,”南建说,“但绝不是坏人,我老家就是鲁西南的!”
南建起身,端起高脚杯一顿:“送你两个字:无知!”接着环顾一圈,“抱歉,我告辞了,先走一步。”
“对不起,”张瑰丽这才意识到不妥,连忙说,“我不知道你老家是鲁西南的。”
刘婀紧跟着南建送到电梯口,连声道:“南老师别生气……”
南建说:“这女人太张狂了!不知天高地厚。她说她和员工没感情,你就是她的员工,你感受如何?”
南建出了酒店,独自散步许久才打车回家,已凌晨1点多了。想起漂亮姐妹的大多数员工,这个点才睡觉……
南建毫无睡意,打开手机,见王博一个多小时前发的微信:“您与张老板谈得咋样?能不能晚上下班前供应一碗面条?不能再让员工饿肚子回家了。能不能允许员工中午换了工装坐在店里休息?不能再去厕所换衣服了。虎蛙烧烤店员工两餐之间不能隔八九个小时,中间加顿简餐。隔夜的鱼和虎蛙死了,还有放三天的蔬菜水果坏了,不能让员工赔。电脑损耗折旧也不能让员工赔。200元的服装押金太高,不能再搞军训了。路远的员工早晨四点半就起床,还要干一天的活……”
南建禁不住感叹:这些员工真不容易,在张瑰丽这样的强势老板面前,多么卑微,简直没有职业尊严!
他没完成王博的托付,真不想再与张瑰丽谈。对于一个自认为没有竞争对手、不会犯错误的张狂之人,谈也是对牛弹琴。
让市场教训她吧,老天爷会收拾张狂的人。她这样对待员工,流失率自然高,产品和服务质量下降,客人自然会减少……总有一天,她的店会关门。一切交给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