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玉是真的不在乎。
其实玄玉很早就知道流月这个人了。
玄印不练武,所以不知道玄家练武场不是一个私密空间,除了玄家人外,尚有天资的家臣和仆役都会被送来学习。
玄玉是被寄予厚望的小天才,在玄家练武场有自己独立的场馆,但也要途经外面的露天场地。
玄玉就是在那儿第一次看见流月的。
虽然如今的流月神态老成,但她其实也只比玄桓大几岁,被送到武场和玄桓做伴。
说是做伴,但玄桓和玄玉一样有单独的场馆,只是稍小一点而已。流月是进不去场馆的,被留在外面的大练武场。
玄玉经过时,不由自主地盯着流月看了很久。
不仅是因为流月是那一批人里唯一的女孩儿,还因为流月的姿态是那一群人里最挥洒自如的。
“那个小姑娘天资很好,只可惜父母都不在了没个依仗……”
“早年打基础的时候资源差了点,有些空耗天资,不过还能补救,如今到了玄家就有好日子了……”
教导玄玉的师父是个笑容温和的褐夫女子。她苦寒出身,早年也吃过资源的亏,不过后来被玄玉的母亲慧眼识珠,得到帮扶后一朝鱼跃,成了罗浮河东道观治所的主官。
后来因伤退役,感念玄玉母亲的恩情,受邀来到玄家,教导恩人“有几分资质”的孩子。
师父笑着摸摸玄玉的头:“说不定那个小姐姐以后还能帮上我们小玉儿的忙呢!”
玄玉抬头,从师父的手掌下朝师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心里却想着。
“不会的。”
她是玄桓的家臣,不会来帮我的。
甚至可能成为我的敌人。
玄玉想到每次家宴上看见的三叔婆的笑脸,和那温柔笑颜后昭然的恶意。
玄玉突然有几分兴奋。
师父曾经和玄玉的母亲说过,玄玉的资质称不上独步天下,但玄玉有一点特别好,她生来有武者的天性。
一种不为膏粱生活腐蚀的,始终求强求胜,争勇斗狠的天性。
玄玉一开始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这么说自己,她没有和人斗过狠,连凶一点的话也没说过。
但看见流月的时候,玄玉突然懂了。
自己的确有争勇斗狠的天性。
资质优异,是我未来的强敌?
那就来!
来看看我们谁更强!谁能赢!
想明白的那一刻,玄玉几乎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颤抖。
玄玉明白了为什么她面对玄印和玄桓这两个家族层面的竞争者时都提不起劲,反而对一个小小的家臣起了竞争心。
因为玄印不学武,他的战场在政事。
而玄桓不过是一个天赋一般、只会躺在父亲的功劳和母亲的谋划上,还没有正面取胜之心的废物!
能成为我的对手的,只有真正的堂皇武者!
先是流月,再是更强,甚至是最强!
不好斗,不求胜,不慕强……
还算什么武者!
被师父牵着手催促着走向武馆时,玄玉最后一次回头,想看一眼那个未来的敌手。但大练武场人太多了,那个小小的身影淹没在人群。
玄玉有些沮丧,但又很快打起精神。
自己都能看见的资质,是不会被忽视的。
她小声在心中期待着。
“我在这里,我等着你走到我面前。”
但玄玉没想到,她预定的强敌,竟然是这样走到她面前的。
那是一场常规的家宴,按照惯例,主支的众人齐聚在家主二爷爷居住的惠泽园的主厅,餐前在桌上简单交流一下近期工作,再吃一顿流程化的晚餐,然后各自散去。
这种交流是和小孩子们无关的,玄印听得津津有味,玄玉却开始昏昏欲睡。
直到三叔婆带着玄桓姗姗来迟。
妇人一向前呼后拥,但二爷爷不喜这种做派,早早要求过不允许太多仆从进入惠泽园,所以三叔婆平时也只能带着个别心腹进来。
只是这一次,除了一贯跟随的明缘,还多了一个女孩。
玄玉的睡意荡然无存,紧跟着的是浓烈的失望。
是流月。
而且是陌生的流月。
汗水浸湿的棉布练功服不见了,只有绫罗裁剪的长裙。矫健自如的身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轻缓柔雅的步态。
玄玉有想过是不是因为惠泽园规矩严苛,流月被耳提面命过,所以暂时露出这副姿态。
但玄玉看见了流月的手。
一双指甲修剪得宜,洁白柔嫩,气血充足的、好看的手。
没有丝毫训练痕迹的手。
玄玉伸出自己的手看了看。
指甲在不影响健康的情况下剪得短短的,是防止训练时挫伤。洗得很干净,没有什么尘土,但还有一股药味。
在长期的练习中,受伤不可避免,即使清理过上过上好的创药,玄玉的手也依旧留了许多痕迹,远称不上无瑕。
但这双手线条流畅,皮肤坚韧,是很有力量感的手。
玄玉心里那个小小的目标,灭掉了。
流月已经不是对手了。
她被从地面拔起、修剪,放入花瓶里,变成了一朵切花。
就算花朵被打理得光鲜亮丽,这根枝条也正在死去。
玄玉不再关注流月了。
哪怕流月无数次在玄玉面前炫耀自己金尊玉贵的生活,甚至得不到回应后动手脚卡玄玉的资源,玄玉也再没正视过她。
而是轻轻地,怜悯地,看她一眼。
玄玉不觉得流月有多嚣张,只觉得流月可悲,她从那些话语里听到的从来不是挑衅,而是空虚和悲鸣。
流月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空虚和悲鸣。
玄玉后来之所以如此沉迷武道,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流月这个人的存在。
流月的悲鸣,每一声都在告诫玄玉不要怠惰,不要放弃向上的机会,选择向下的自由。
流月怠惰的代价是荒废天资,落入求告无门的境地。
那么玄玉呢?
玄玉无法想。
或者说,玄玉早就知道,只是不敢想。
所以当流月犯到便宜哥手里,而便宜哥又像抽风似的问到玄玉脸上时,玄玉只能轻轻说一声:
“没什么想法。”
而后玄玉看着玄印挑起来的眉头,想了想,补充了一句。
“就是觉得她有点可怜。”
被丢掉的切花,有点可怜。
自我切割,沦落为切花的树苗,有点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