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营帐里,少年不可置信地怒吼道“谷令行!你这是什么意思?!”
成河见此,无奈一叹,出于避免一些冲突,还是一把架住少年的手臂,免得这两父子一激动就动起手来,一边安抚道“少将军,您先别急,先听将军把话说清楚。”
谷问寻瞥了一眼身后的成河,内心挣扎了一会,咬了牙,没有说话,只是死盯着面前的男人——他所谓的父亲。
谷令行看着这个与他有几分相似的少年,盯着他那双像极年少的自己眼睛,“最后一批,你不需要参加。”
成河听此,不禁嘴抽。
这样子……不会更加让人生气吗?
果不其然,少年轻嗤一声,满脸不屑道“臭老头,你可真是自以为是……”
话落,成河就被少年当即过肩摔过去,待他好不容易回神的时候,就已见少年剑指自己的父亲,不禁一慌,“少将军!”
谷问寻不为所动。
成河见此,当即想要制止,但被谷令行抬手制止了。
谷令行看着面前的人,肃声道“成河,这是我们父子的家事。”
成河迟疑了一会,但还是顺着他,站在一旁,好好待命,一脸无奈地看着面前十分别扭的父子。
谷令行正色道“你打算做什么?”
谷问寻轻嗤一声,“你还真是不懂我,我当然是想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欠我的解释,那可真是太多了?!”
谷令行轻叹一声,“你想要我从哪里给你解释。”
谷问寻一听,不禁有些震愣,并未想到眼前这个父亲竟然这么爽快地给自己回答但说实话,这种过于坦率直白的态度,让他有种不安的预感。
于是,他还是斟酌了一下,“先说……为什么让我第二批走?”
谷令行眼眸微敛,向汇报一样平常道“柳少相派来围剿的军队近日就要来了,前几日,有斥候发现他们踪迹,按他们脚程大概后日来。”
“我打算让你先走。”
谷问寻一听,就忍不住骂人了,“臭老头你这是几个意思?”
“你是觉得我不可以帮你拖延?还是觉得……我连给你垫背的资格也没有?”
谷令行微微皱眉,继续道“这几日河面会越发结实,但也轮不到两拨人一起走。”
“而且,战场瞬息万变,难保会误错时间。”
“也就是说,必须有个队伍留下来拖延时间,争取更多人成功渡河。”
谷问寻将剑更近他几分,嗤笑道“你这逻辑不对吧?”
“留下的队伍,为什么不能有我?”
谷令行沉吟半会,坦率道“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了,是我这世上最后一个血亲。”
少年沉默起来。
觉得这个理由可笑至极,却又不得不认同这个答案的合理性。
他只是默默收起了剑,神色淡淡道“你知道……这个理由在我眼里是多么可笑吗?”
“对一个十二岁才见到自己父亲的我,对一个亲眼见证你对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时间去看的我来说……”
“到底有多么可笑吗?!!”
面前的男人不禁咽了咽口水,神色复杂起来,突然间,变得特别苍老颓废起来。
可谷问寻却并没有停止对这个可悲可敬却实在不称职的父亲的指责。
“你知道出身草莽的母亲被那些世家子弟各种诋毁中伤吗?!你知道母亲日日因为你!不止一次地拖着自己的病躯去爬那三千石阶的金音寺,就为求你们在战场上平安?!每日每夜地为你们担心受怕,每日每夜地哭!”
“就因为你们这些不顾家的混蛋?!”
“我以为你好不容易回来了……”
“至少可以让母亲开心点。”
“可你呢?!你还是顾着自己,每天为那狗屁神威不断奔波!”
“你良心自问!”
“你回京后,到底……有多少时间是陪着我们的?”
谷令行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静静地听着,默默承受这些年堆积已久的愧疚,但他也开心释然,让他彻底明白自己的儿子……到底是有多怨恨自己。
或者说……
到底有多少替他母亲感到不值得。
而一旁的成河心情亦是复杂。
他作为谷令行最初的战友以及同行已久的副将,自然也从这话里清楚这两人积累已久的最深的矛盾——父子间最爱的女人“莫筱”。
那个因为谷令行参军,便义无反顾地随行到神威军的青梅未婚妻。
那个明明娇小病弱又怕血却因为他不断勇敢奔走在各个战场上的温婉女子。
那个因为尊重他的想法等了一个迟到十五年的婚礼的痴情儿。
说实话,成河亲眼见证他们活成了最理想的爱情状态。
因为尊重,所以义无反顾地痴等,因为爱,所以不畏生死地奔赴。
莫筱,她活成军营里不可忽视的白月。
娇弱却强大得耀眼。
也自然知道……谷令行对她的爱到底有多深。
也自然知道……谷令行对她到底有多愧疚。
要知道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义无反顾地荒废自己的一生,用一生都在等一个男人。
这到底,要多大的觉悟。
但也因此,他这一向对儿女情长束手无策、木讷无比的老战友,才会觉得有些压力,不敢轻易地表达对家人的爱,生怕下一秒就可能辜负她的等待。
成河想到这,不禁有些放松下来,笑意微泄。
他可记得当初年少特别不着调的谷令行在自家未婚妻面前到底有多纯情无措,人都会因为自家未婚妻的柔情蜜意里变得正经不少。
不过……
这白月光生前有多耀眼,死后就有多大杀伤力。
看这面前的父子就知道了。
谷令行依旧是沉默,谷问寻依旧是怨恨的眼神。
成河见此,不禁一叹,还是忍不住地出声道“少将军……”
“你说的没错,我良心自问,我是个自私无比的人,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也是个不称职的丈夫,我对此没有任何借口。”谷令行打断道。
“这个问题,我无法给你一个合理的答案。”
谷问寻不禁轻嗤一声,不屑低喃道“明明就只有两个答案而已……”
“确实,答案只有两个。”谷令行正色道“但那都是借口,于我来说都是良心不安。”
“我对军人的身份从来都是自豪,没有一丝怨怼,我对你和你母亲也只有愧疚。”
“仅此而已。”
谷问寻冷哼一声,讥笑道“不愧是……”
“治军有方的御光上将。”
少年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不愿给身后的人一点余光。
成河见此,也讷讷地笑了笑,“诶呀……我就说你肯定搞不定。”
“你再坦白点,不好吗?”
谷令行沉吟半会,“你知道的,我不擅长这些事,尤其对亲密之人。”
成河只是轻叹,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啦,我也知道,这场争锋对决,你是受伤最大的。”
“至于,莫姑娘她……定是希望你放手去做的,才愿意等你。”
“你……莫要辜负她的等待。”
“要做就做得彻底点。”
“至于少将军那边,我去商谈商谈。”
“你就安心想对付追兵的法子了。”
说完这话,他就往外走去,只留下那个无比称职的将军。
这成河兜兜转转地寻了许久,就刚好看到了河边的谷问寻,赶忙上前打招呼,同时也勒住他的脖子,将察觉自己打算逃跑的他硬生生来了回来,笑道“少将军刚才还真是好身手,直接给我一个过肩摔啊!”
少年见挣扎不成,只好大声囔囔道“成叔!你撒手啊!”
成河没听,只是默默道“诶!少将军,要不借这个机会,我给你讲讲你那两个兄长的事?”
谷问寻一听,微微一愣,有些别扭。
别扭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他这两位兄长他其实也没见过。
他这两位兄长与他不同,他们是出生在凉苏或者说……出生在神威军的孩子,从小到大都是在神威军营里长大的,自然也跟谷令行一起生活。
而自己……自小生活在京城。
原因,也是母亲的身体已然无法在南境多待了,而父亲也用军功在苏家人的帮助下换来了御医诊治。
而自己也是母亲在来到京城后才发现的。
所以……兄长们的事,他很少听。
或者说,是他们的将领事迹几乎没有听。
所以,还真是个奇怪的现象。
本是世上最亲厚的人,偏偏……是这世上最陌生的人。
谷问寻还是不由得地低落下来。
成河笑了笑,说道“说起来,你们三兄弟里,你样貌最像你父亲,但性格最不像。”
“怎么说呢?”
“你大哥谷问御,性格最跳脱,没点兄长样,跟你爹年少时一个模样,不服管教,让人头疼得很,我当时严重怀疑是你爹带坏的。”
“毕竟,你爹那会还是个小混混的无赖样,性子没半点收敛,不在乎什么规矩,也根本不怕教坏自己儿子一样,天天把他带到军营里去,偷喝酒打牌九的,搞得你大哥长大后,可是千杯不醉,赌圣在世。”
“你二哥谷问光呢,也跟个死鬼样,虽没有你大哥那样千杯不醉,赌圣在世,但十足遗传你爹的坑人本领,坑人可是眼睛都不眨的,有一次还从你爹那坑了五十两,虽然事后被你爹打了,但说实话,能从你爹那个坑人鬼才上捞点油水还是很厉害的。”
“不过说实话,这事也不能全赖他,毕竟这两孩子是在这龙鱼混杂的军营里长大的,多少会染些军营里的坏习惯。”
谷问寻有些无语,似乎心里将一些从别人身上得来的兄长滤镜破碎了。
对这个,成河并不清楚,只是笑道“不过,我想,你这两个兄长若是还在,必是宠你至极的。”
谷问寻闻言,微微一愣,看向成河,静静听着他的下文。
“毕竟我现在还想得到,当时你出生的消息传来神威军的时候,那两个家伙的表情 。”
“你那十二岁的大哥难得抛下自己打架的兴致,追着那个自己最无赖的老爹询问你的消息,你十岁的二哥也是难得抛下自己机关钻研,也跑来问你的消息。”
“顺便补充一句,你大哥和二哥也看不惯你爹那不靠谱的鬼样。”
“正巧,你爹当时给你取名,你大哥和二哥争着取,当然被你爹千般拒绝了,后面他可是绞尽脑汁都没想出个好点的,为此还特意去请教了老苏。”
谷问寻听此,有些震愣,未曾想,自己的名字会让那个人如此费心。
成河打了个马虎眼,“但你猜猜,最后你的名字怎么定下来了。”
谷问寻没做声,但眼睛微微瞥向他。
成河笑了笑,“当年……你大哥和二哥的话被你爹听了过去,当时他们是这样说的,说既然我们要当将军,要子承父业,那小幺就没必要了,他们这个兄长就好好护着自己的小幺,小幺做什么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你爹刚好被启发,想着左右都想不出好点的名字,那不如取个‘寻’字,说是让你自己去探索寻找并且决定你想要什么样的人生。”
“当时老苏听了,都对这你爹这取名字有些意外,毕竟你爹的取名水平,从你两个兄长最后两字可以看出来了。”
“那直接是从‘御光’两字各抽了一个嘛!”
“不过也是,你爹也是将最看重的放了进去。”
说到这,成河倒是有些低落下来了。
“不过,你两个兄长倒是没有辱没自己的名字。”
“一个取‘御’,以百人之余的残兵败将,死守住了战略要地,一个取‘光’,凭一己之力,为那些绝望的百姓燃烧殆尽。”
“那之后,你爹开始沉默了不少。”
“确切地说,是你爹在那场战役里,见惯战友离世的麻木吧。”
“说实在话,他不希望你去走他的路。”
“你是神威军的御光上将之后,你若当上将军,你就会像他一样,无战可打,无人可用,一生囚于神威二字。”
“这并不是他所希望的。”
“但所幸,你还有希望。”
谷问寻沉默半晌,“你是说……苏琼?”
成河笑了笑,说道“你可别小看少主,他可是天才们都称赞的人。”
谷问寻撇了撇嘴,想到苏琼那个纨绔样着实有些想不到他正经的天才样。
成河见他这般不信的模样,摇头轻叹道“少主也是身不由己,作为开国之后,一直深受制约,尤其是苏家夺权封侯后,苏家就更加低调起来。”
“少主出生的时候,就曾被一个路过的算命先生说,命格非凡,天横贵胄。”
“也算是为印证这事,少主自小便极其聪慧,一岁不到便吐人言,两岁识千字,三岁开始习武,八九岁时就可以把群殴众汉,十岁时还曾独自猎虎一次,据说……沙盘模拟还好几次玩过了苏穆那家伙。”
“哦,对了,苏穆就是那个有名的神风军师。”
谷问寻没做声,只是认真地听,心里也有些别扭。
成河见此,又是一叹,笑道“少将军,我虽然具体不知道少主在你心里是怎么样的,但我希望,你借这机会,好好审视一番,看看这苏家少主的真正风范。”
最后,他又补道:“对了,渡河一事,我不会多劝,全凭少将军心意。”
“末将还有事,先行告退。”
说完这句,他便走了开,心里也不禁有些懊恼。
也不知少将军听进去多少……
但不久,他路过某处,脚步微顿,眉头微皱地握住了腰间佩剑,向那处密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