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中午,兰亭会所。
钟明辉在一旁的茶桌亲手沏茶,慢条斯理地烫壶、投茶、冲泡,待出汤了便分为两杯,每杯七分满,双手奉上一杯给大哥钟明丰,一杯给大嫂裴兰,然后慢慢坐下:“哇今日好齐人,真是难得。”
会所经理随后立刻给在场每一个奉茶,不敢怠慢半分。
“拉叔请吃饭,当然要积极响应。”裴兰低头抿了一口,“雨前毛尖,好茶。”
“大嫂真识货,”钟明辉转头看向裴烁,“烁仔平日喝茶吗?”
裴烁看了他一眼,微微直起身:“很少,在学校都喝白开水。”
“哈哈,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爱喝茶这一套了,你不说喝可乐芬达都算给我面子了,”钟明辉慢慢地看向桌对面,对着穿中山装的年轻人笑笑:“阿豪倒是一直保持喝茶的习惯。”
钟俊豪抬眼,不作声。
裴兰垂了垂眸,低头再抿一口。
一旁的钟明丰开口,轻轻飘飘:“我现在倒开始喝咖啡,早一杯午一杯,不喝不舒爽。”
“你别说,这鬼佬的东西有时候还真是挺让人上瘾的,”钟明辉笑笑,夹起一颗冰镇话梅小番茄扔进嘴里:“上回大嫂从巴厘岛带回来那个猫屎咖啡,还真是风味独特啊,我记到现在。阿豪,我看你公寓里好像也有台咖啡机是吧?这人吧,时而喝茶时而喝咖啡,偶尔换换口味挺好。”
“没用过,不知道谁送的。”钟俊豪冷冷地回了一句,“我只爱喝茶。”
“进了肚子都是水,喝什么都一样,”钟明丰放下茶盏,将话锋一转:“明辉今天请大家吃饭,是越南那边开厂有了很显着的进展,可喜可贺。”
“啊哟大哥,我的好大哥,难得出来吃个饭拉拉家常,你又扯到工作上,”钟明辉的脸皱了皱,双手一摊,“我好怕你夸完我就开始追问,银行那边对接得怎么样啦?新城那边的商圈筹备如何了啊?旧城老街改造到底谈妥了没啊……啊哟哟我们就轻轻松松吃个饭嘛……”
钟明丰听他这样讲,不由得笑起来:“你也知你需要被追着问功课啊。”
“求饶,求饶……”
突然,裴烁身体前倾:“囍帖街还是要改造吗?之前一直听新闻讲起明丰集团有参与其中,可是好像一直没有下文。”
裴兰侧睨了他一眼,瓷杯放下,叮的一声。
“哦哟,烁仔对这个感兴趣啊?”钟明辉又嚼了一颗小番茄,慢慢抽出一张纸巾,“老街的方案可没这么简单,牵涉面太广,你若是感兴趣……”
“现在婚庆业发展得很好,是不是可以保持原来的风貌?我知道现代化改造势不可挡,但老街有老街的特色,一街一主题也是一种历史传承,如果改掉了非常可惜,而且日后若是后悔也不可逆了。”
“看来你很有想法嘛……不过一条街的规划还是要从长打算,不能只看眼前。”钟明辉抚了抚掌,眼睛一碌,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你跟大嫂原来就住……”
他霎时噤了声,慢慢地看了钟明丰一眼,而裴兰面无表情,仿佛事不关己。
“对,我就住在囍帖街,”裴烁直视钟明辉,似乎并没有停止话题的打算:“街坊街里的烟火气其实是一个城市重要的文化遗产,就拿走鬼档举例子,其实没必要赶尽杀绝。
钟俊豪今天原本一点都不想来,此时听他这样讲,却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新大陆,一双狭长的狐狸眼饶有兴致地看着裴烁:“走鬼档?你还会光顾走鬼档啊?”
裴烁却当他透明,只对着钟明辉继续讲:“拉叔,老城有浓浓的人情味和快要失传的民间手艺,我好难想象以后南城没有了鸡公榄、肥仔米的叫卖声,没有了香喷喷的风琴鱿鱼、烟烟韧韧的钵仔糕,夏天吃不到甘草水果、冬天吃不到烩番薯,榕树头不再有老师傅担凳仔拉面毛、剪头发……若真有这一日,整个城市会变得多么冷漠而不包容啊……”
他一股脑说了这么多话,完全没有停顿,也完全不去看裴兰的脸色。
他憋了很久了。
“难以想象,你会去街边食钵仔糕、去榕树头拉面毛?讲到下一秒你还要准备去摆摊似的……”钟俊豪的眼神晦暗不明,嘴角却噙着笑,“你别忘了我们还有很多迁入的新南城人,政府一直都在大力吸引外资进驻,大家要的是整洁有序、时尚潮流的新城风貌,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的……市井。”
裴烁扯了扯嘴角,像是终于注意到钟俊豪这个人,迎着他的目光锐利地反驳:“你说得对了,市井。现实就是这座城里依旧住着很多普通人家,老街是他们的巢穴也是生计来源,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求日夜有瓦遮头、三餐有米下锅,老街改造不应该‘斩草除根’,更应该‘新旧兼容’,不断‘发扬光大’……”
“烁仔,”裴兰突然悠悠地开口,“大人自有分数。”
“认真读好书先吧,”钟俊豪冷看了他一眼,“细佬。”
“啊呀一家人,大佬和细佬一齐有碰撞才有火花嘛,”钟明辉似乎在这个家当惯了和事佬,赶紧扯开话题:“话说烁仔选好学校没有?差不多高二就要开始准备雅思或者托福了吧?”
裴烁咬了咬牙关,不作声。
“听讲叶律师的女儿咏欣,跟你一样大那个啊,已经在着手准备了。不过她读英豪,本来高中就是全英教学,将来出国估计语言是不成问题的啦……”
钟明辉还在叭叭说着,突然钟明丰说了一句:“今天的菜怎么这么慢。”
“哦哟哟兰亭现在的服务怎么这样……”钟明辉应声起身,刚推开门经理便赶紧迎上来。
钟明丰冷冷地说了一句:“以后别来这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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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钟明丰对裴兰说:“待会我跟明辉还有些事要谈,老马送你们。”
裴兰点点头。
钟明丰又看向桌对面,还没开口,钟俊豪便说:“我自己打车回公寓。”
“我是想跟你说,下半年就升大四了,是时候收心了。到底留下来读研还是考出国,你想好了尽快告诉我。”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不考研也不出国,”钟俊豪斜斜睨了一眼裴烁,“反正有人出国不是吗,我凑这个热闹做什么?”
“暑假就开始来明丰实习吧。”
钟明丰一句话刚落下,钟俊豪便转身离开:“我不去。”
他大步走出会所大门,前面已经有经理给他叫好了车,而他像看不见似的径直走了过去,没有上车。
“叶咏欣,麻烦你把你那台烂机器搬走,”他拨通电话,黑着脸沉声对着手机讲:“我管你有没有咖啡喝,以后别有事没事躲我家做功课。”
日头有点猛,钟俊豪眯起了眼,转头远远地看着会所门口站着的三人。
狭长的狐狸眼内闪过一丝金光,稍纵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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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烁仔哥哥,你为什么不跟咏欣姐姐一起读英豪?”嘉怡牵着裴烁的手。
“一中也是很好的学校啊,”裴烁蹲下来,给她整了整领口的蝴蝶结。
“可是如果要出国,不是都去读英豪?嘉怡以后也是要去英豪的。”小姑娘眨巴了一下大眼睛,突然凑到他脸旁耳语:“还有,你不要当着大人的面说走鬼档啦,你明知道妈咪不喜欢。”
钟家的孩子去光顾走鬼档,成何体统。更何况,还是囍帖街的。
就连九岁的钟嘉怡都知道规矩,裴烁何苦去碰自己母亲的逆鳞。
他咬了咬牙关,摸了摸妹妹的头顶,见她额间渗出微汗来,从背包那掏出纸巾要帮她擦。
“烁仔,你现在怎么用杂牌纸巾了?”身后有声音响起,不疾不徐,“不是从小教你面巾纸要用tempo,才不会留纸屑。”
钟嘉怡脸旁伸过来一只白皙的手,指甲上都是水钻,捻着张纸巾给她擦汗。
钟嘉怡低下头,偷偷接过裴烁的纸巾塞裙上口袋里,看了他一眼。
“还有,我说了每次来家宴必须穿正装,你怎么穿套校服就过来了,”裴兰悠悠地牵过女儿,“你看看你大哥穿的……”
“我知道了。”裴烁不耐烦地打断,顿了一下,又垂眉道:“下次注意。”
“你打耳洞了?”
裴烁愣了一下,他在学校惯了摘下耳骨钉换黑色的塑料耳棒,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你的造型我就不过问了,不要太离经叛道就好。但不该你过问的事也不要乱发表意见,会显得你很……”裴兰顿了一下,脸转向前方不再看他,嘴角却噙着笑,旁人看起来她好像在亲切地说着什么趣事:“cheap.”
说罢,她牵着嘉怡坐上车后座,关上车门后又缓缓将车窗降下,温柔而带着期许地看向裴烁。
终于,他低着头走向副驾驶位。
今天日头真的好猛,他觉得自己仿佛全身湿透,可是伸手往颈后一摸,却掌心干燥,仿佛都蒸发了。
车内的空调,冷得他打了一个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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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
上午纪年要先去给一位顾客送改好的裙子,所以约了裴烁十一点在电脑城门口等。
纪年提早十五分钟到了,没看见裴烁,便到处走了走。电脑城是十几年前开的,最初只有一个场,过了两年后在旁边又建了一个,听说有四百多个商铺,在整个东南亚都负有盛名。
她在一层的前面几家商铺稍微转了转,拿了一些资料在手,也随口问了问二手电脑的价格,便又走回到门口。
等了几分钟,还是不见裴烁。纪年掏出自己老旧的小灵通,准备给他打电话。
突然,她看见一个有点熟悉的面孔,在不远处另一边门口走向这边。
深蓝色polo衫,黑色休闲裤,一双晦暗不明的狐狸眼。他也低着头正准备拨电话,冷不丁与纪年的目光对上。
纪年认得那个polo衫上的logo,是个打马球的剪影,这个牌子价格不菲。
他收起手机,饶有兴致地走过来:“巧了。”
纪年不想跟他有什么交集,移开眼去。
钟俊豪看她这副漠然的模样却更觉得有趣了,眼神停在她的耳廓上,又缓缓看着她的双肩包:“等人?”
她不理。
“等……我细佬?”
纪年怔了一下,终于将视线与他对上。
“呵……”他读懂她眼里的疑惑,像是发现什么新大陆:“看来你并不知道他是谁啊。”
她看了他两秒,冷冰冰地抱着手臂不置可否。
“约女孩子出来还要人等,怕不是放你鸽子吧,”钟俊豪掌中的手机响起,他低头瞥了一眼,“改天帮你教训一下他。”
说罢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转身一边离去一边接起电话:“办得如何了?”
纪年余光瞥见他远去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手表。
裴烁迟到二十分钟了。
电话打过去却没有人接听,她莫名有些焦躁,总觉得太阳晒得浑身发痒,有如蚁咬。
又等了五分钟,觉得不对劲了,她便绕着电脑城一边走一边到处张望,却怎么也看不见他的踪影。
日上三竿,晒得发白的街头没几个人影。纪年额上渗出汗来,掌心却莫名冰冷。
她继续沿着电脑城的外围一路走过去,蓦地收住脚步!
她看见对面的细巷里,有人影晃动!
纪年的眉骨突然刺痛了一下,她拔腿向前奔去,如疾风般迅速跑到巷口,一个弯腰捡起半块砖头,又冲前两步捞起一个废弃的不锈钢盆,大声喝道:“你们干什么!”
-
裴烁身在一片漆黑里,仿佛是被荆棘死死缠住,那些尖刺插入骨血,又瞬间幻变成黑沙,他整个人像是陷入了沙漠的流沙中动弹不得,眼里、耳里、口里越来越多的沙子灌进来,全身又烫又疼,快要窒息。
……
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吧。
……
不是,就不能晚一点吗?
……
等他把电脑买了,不行吗?
……
突然,他眼前有一道强光射过来!
那些滚烫而粗粝的沙子擦着皮肤褪去,他身上依旧剧烈地疼着,可那荆棘仿佛被一条一条地破开,越来越多的光线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形成一道耀眼的光柱。
他强睁着眼,在混沌的迷雾里艰难地寻找光芒的来源。
是谁……
一个身着白衣战袍的女将军,举着利刃一下把最后一道荆棘斩断!
她像一条令人目眩的火龙般从天而降,硬生生横在他和那些黑色的荆棘之间。
她的头顶,是光芒万丈的太阳。
“咣——”
白光一晃,砍刀落地,发出嗡嗡的回响。
他才看清,哪是什么女将军,哪是什么利刃。
是一个高瘦如禾秆草的短发少女,操着一个破了底的不锈钢盆,狠狠地砸向围压在他身上的壮汉!盆发出了一声闷响,随即应声落地,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嗞嗡嗞嗡”地旋转,不锈钢表面反射着太阳,在他脸上落下晃荡的光斑。
“阿烁……”
纪年弯下腰,双手缓缓地捡起那碎成两块的红砖,慢慢地站立起来。她双眼通红,身体微微前倾,脚掌贴着地挪开扎好马步,双手握着那砖块举在胸前,姿势像是拳击。
“阿烁,站起来。”
汗水糊住了裴烁的眼睛,他快要睁不开,眼前一片迷蒙,却只看见那个龇着牙目露凶光的耀眼少女。
他颤抖着用手撑起身子,那粗粝的砂石割破他的掌心。
一秒,两秒。
“快……”他突然倏地站起来,下一瞬却用尽全力向前一推:“快走……”
纪年被他推了个踉跄,还没站稳,却听他撕心裂肺地大叫:“你给我走啊——!”
她一个马步猛地刹住,就在前面来人就要冲上来之际,忽然哑着声大叫:“警察来了!”
那几个高大的打手一下愣住,排头那个低声说:“不要惹事,走。”
下一秒,那些人便转身跑得无影无踪。
“嘭——”
裴烁支撑不住,整个人向旁一倒,半跪着倚在墙边。
纪年将砖头一扔,立马架住他:“阿烁,你怎么样?”
裴烁低低地喘着气,说不出话。半晌,举起手背一擦下巴:“都叫了你……走……蠢死了……”
纪年的眉骨刺刺地疼着,她用掌心使劲在自己嗡嗡的脑袋上拍了拍,咬着牙关说:“到底是谁蠢……”
“你真当……当自己是,囍帖街小青龙啊?!”
“我是啊。”
纪年扶着他,却觉得他身子越发沉重,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日头晒融:“喂,阿烁,你坚持一下……我们去找,去找警察……”
“不,不可以报警……”裴烁突然睁开眼,整个人醒了。
纪年咬着牙,侧头看他。他整个人似乎是神志不清的,可是那双眼,却是黑白分明。
“是谁?”她问。
他不说话。
一股风穿堂而过,吹散了身上热辣辣的邪障。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是……钟俊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