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甚好,快走,快走!”
秦钟瞪大眼睛,愣在原地,旋即也赶忙追出去,一路至城北一处小街,果然见有人里三层外三层的闻着圈,秦钟赶忙往里挤。
透过密密麻麻的人头,果然见里头正有一粗汉,对着一姑子调笑,虽已隔了三年,可秦钟仍一眼认出智能儿来。
仍是一副尼姑装扮,只是瞧着已不复水月庵时的年轻貌美,面上的皮肤粗糙了许多,还带着些青紫的伤痕。
“这就是你说的年轻貌美?我还以为是泰山姑子呢!”
“哎哎,市井传言本就以讹传讹,来都来了,且看看热闹也就是了。”
那粗汉不知说了什么,秦钟便看见智能儿跪在地上,膝行向前,一直到那汉子跟前,连连叩首,直到额头在青石砖上磕出血痕来。
那汉子面色却有些难看,秦钟听得众人起哄,那汉子便从怀里摸出十两银子来,恨恨的扔在地上,又唾了口唾沫在智能儿脸上。
智能儿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从地上捡起那银子,又对那粗汉道了谢,不急不恼的模样,反倒叫那粗汉有些不太自在,也没放什么狠话,便灰溜溜的散了。
众人见没了热闹,也三三两两散了去,秦钟仍站在原地,愣愣的看着那道熟悉的人影。
等众人散尽了,智能儿便也看见了他,微微一怔,脸上便露出故人重逢的欣喜来:
“原来你...你也在金陵...”
“我从铁槛寺出去,不知该往何处,便只得漫无目的走,往北往南都去过,四处走走看看,也是前不久才到的金陵。”
秦钟闻言一顿,有些愧疚道:
“是我对不住你。”
智能儿也愣了一下,旋即笑道:
“本就是一段孽缘,哪里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也是我昔日痴心妄想,秦老大人只你一个儿子,指望你继承家业,岂会容你娶一个尼姑,我既出家,妄动凡心,该是我的错处。
水月庵现在如何?秦老大人可还好?你怎么也来了金陵?”
智能儿寻了家相熟的店,买了不少吃食,又恳求店家将那十两银子化成许多碎银和铜钱,秦钟跟在智能儿身后,一边走,一边回道:
“你师父被靖远伯押到顺天府,据说查出来许多坏事,没多久就被砍了脑袋,哦对了,靖远伯就是林探花。
听宝玉说,你师父坏事后,水月庵乱了一阵,跑散了不少人,后来也投到贾家,如今是个叫贾芹的管着,眼下到底如何,我也不太清楚,只听宝玉的小厮茗烟说起过,那里头如今越发‘热闹’了。
父亲,年前已离世了,我回来守孝。”
智能儿便叹了口气,不再去问水月庵的事,又连连致歉,秦钟也只是摇摇头。
“往后可还回神京去?”
“不回了,就在金陵读书,最近也看了几本佛经。”
智能儿有些诧异的瞧他一眼,一路领着他回了自己的住处,那是已经临近城门处的破旧大院,墙壁倾颓,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
“这里听说是一家犯官的宅子,这家的姑娘上吊死了,这房子便卖不出去,一直空在这里,里头有用的东西也都被翻走了,好在还有几片瓦遮顶,倒还算是个不错的容身之所。
连乞丐也觉得晦气,不肯往这儿来。
我打听了这家主人的姓氏,平日里若不出门,便在这宅子里念几遍往生咒,就当是付了房费了,许是主人家见我心诚,倒果真没有来打扰过。”
秦钟愣了一愣,瞧着这宅子也有些发憷,低声道:
“我在城外也有一套院子,你若愿意,去我那儿住吧。”
见智能儿扭头来看他,便又忙道:
“断不敢再有非分之想,只愿尽一尽力。”
智能儿笑着摇摇头,喊了一声,屋子里便窜出几个孩子来,大多都只六七岁的年纪,男女都有,皆衣着褴褛,面黄肌瘦,一个个好奇的瞧着秦钟。
“这两年外头不太平,这些孩子,都是我一路上收养的孤儿。”
智能儿叹了口气道:
“原本还有几个小些的,只是去年冬天实在冷的厉害,我又无处可去,带着这许多孩子,寺庙也不许我挂单,只得睡在野庙里,吃食也少。
我没有什么能耐,有几个实在救不得,慢慢的饿死了,这又是我的罪孽。”
帮着智能儿将食物散了,智能儿只取了半个馒头,席地而坐,似乎并不觉得寒冷,秦钟沉默半晌,方才颤抖着声音问道:
“你这几年,过得可是不太容易?”
智能儿仍带着笑意道:
“一开始自然是不容易的,我原来在水月庵时,说是尼姑,可说到底,做的也是以色娱人的事情,那时徒有几分心气,却也享受安逸的日子,何曾吃过什么苦。
这一路上遭的谩骂,侮辱,戏弄,若要算起来,早也算不清了,有时迫不得已,还要跟人打几架。”
智能儿指指身后的孩子:
“我刚来江南的时候,在扬州停过一阵,那时就总有乞丐打这些孩子的主意,我便只得日夜守着,连出去化缘也不敢,若有乞丐来,我劝说不得,便只能与他争斗,打不过就大声呼救,硬着一口气咬牙撑着。”
咽下口中的馒头,智能儿张开自己的嘴巴,指给秦钟瞧:
“这里头的牙被打掉了,那时候痛的厉害,手上身上也受了许多伤。
如今想着,也算走运,许是看我是出家人,才没要了我的小命去。
后来有个叫伏波帮的找上门来,听说了我的事,看我可怜,施舍了我些银子,又帮忙寻了车架,送我们离开扬州。
我后来才打听的,那伏波帮说是扬州巡盐御史林大人的手下。
他是大官,这样的恩情,我只怕也难报了,平日里多替他念几本经,只盼佛祖能保他平安。
到得如今,这些事倒也习惯了,修行不到家,有时候也觉得气愤。
只是想着这些孩子,连我小时候的快活日子,也不曾有过,就要经历这样的艰难,也就没什么熬不下去了。
你方才不是看见了?哈哈,那位施主许是听了几句谣传,便要来与我提些不太妥当的要求,被我一激,倒与我打了个赌,反倒输了十两银子给我。
手段上有些卑劣,不合佛祖的教义,只是我身上已无积蓄,这些孩子快要断了顿了,也顾不得许多。”
说起这些事来,智能儿依旧显得云淡风轻,等说到与乞丐搏斗之时,秦钟甚至能隐隐看出些得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