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叶清言一直不喜欢过年。
在叶府过的第一个年,正碰上许亦凝与人私奔,叶府上下弥漫着一股焦虑的情绪。
她那时候刚到叶府没多久,敏感而自卑,一直觉得自己和娘亲给叶家人添麻烦了。
晚上的家宴也是在沉默压抑中度过的,她和叶俞言叶时言一起守岁,她们两个撑不住都睡着了,她不敢睡,坐在离叶老夫人不远不近的地方强撑着。
后来实在太困了,到底还是睡了过去,早上听到动静醒过来的时候,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又做错事了。
她连忙起身去给叶老夫人磕头,叶老夫人的眼睛红红的,只点了点头,同她说了几句话便让她下去了。
她心中懊恼,觉得叶老夫人更不喜欢自己了,在她面前变得越发束手束脚,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再后来,在两个姐妹的陪伴下,她终于开朗了一些,可于氏又过世了。
她变成了没有娘的孩子,整个叶府里,再没有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人了。
越是热闹,她便越是孤独。过年的时候叶府最热闹,她也最孤独。
她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凄惨可怜的人了,还做了好几首顾影自怜的诗。
回忆到这里,叶清言忍不住脚趾抠地,恨不得穿越回前世骂自己一句矫情。
那时候叶家上下都已经十分照顾她的心情了,几乎从不在她面前提起于氏,于氏过世的第一年,府上更是连灯笼都没有挂,叶俞言和叶时言晚上跑来与她一起睡,就是怕她因为思念于氏而伤心。
叶家人虽然与她并没有血脉上的联系,但他们早就把她当成了一家人。
能重来一次,当真是太好了。
叶清言看着屋里言笑晏晏的众人,由衷地笑了起来。
今夜是除夕,府里摆了家宴,众人都到了,甚至连戚氏也在叶明心的搀扶下一起来了。
戚氏的病依旧没好,咳嗽得厉害,人也依旧消瘦,但精神比从前好了不少,温温柔柔地笑着,隐约能看出当年的风华。
见了母亲来,叶俞言“蹭蹭蹭”便跑过去,腻在爹娘身边。
“我娘告诉我,太医说三婶的身子亏空得太厉害,好生保养着,大约也就只剩下了两三年的寿命。”叶时言小声在叶清言耳边说道,“你别告诉俞言,你看她现在这样高兴,等到了那个时候……”
叶清言轻轻叹了一口气:“总归比前阵子要好些,不是么?”
能让叶明心和戚氏解开心结,好好度过剩下的时日,总好过一个郁郁而终,另一个悔恨终生。
叶时言也明白她的意思,轻声说道:“是,现在这样总归是好事。”
看着他们夫妻和睦,叶老夫人也高兴得很,以至于晚上多喝了两盅酒,到了守岁的时候,脸颊酡红,一定要给叶清言她们讲故事。
“祖母又喝醉了,”叶俞言吐了吐舌头,“今晚上有的熬了。”
“为何这么说?”叶清言不解。
回想起来,她似乎从来没有见过叶老夫人醉酒的样子。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叶俞言嘟囔着,拉过来一条毯子,给自己换了个极舒服的姿势。
过了半个时辰,叶清言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醉酒之后的叶老夫人变得非常健谈。
清醒时的她严厉而冷淡,每次见了叶清言,也只是淡淡地问上几句话,以至于叶清言一度有些怕她。
而这会儿,她一边拉着叶清言,一边给她讲自己年轻时上阵杀敌的事迹,讲到兴起,还爬到了椅子上给她比划。
吓得叶清言连忙把她哄了下来,若是不小心摔倒了,她一把年纪,可要遭罪了。
“你……你别看我现在年纪大了,身手利索着呐!”叶老夫人打着酒嗝,说道,“我院子里那棵海棠树你看见了吗?等来年结了果,我上去给你摘!”
“好好好,祖母真厉害!”叶清言说。
“我会凫水!水性特别厉害!咱们院子里的池塘里养的那些鱼,我早就想尝尝了,咱们现在过去,我下水抓了,你生火给我烤了吃!”
“现在水面上都结了冰,祖母,等冰化了再去抓吧!”
叶老夫人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招手叫来了旁边的丫鬟:“你!你去把冰化开!”
那丫鬟哭笑不得:“老夫人,眼下外面天寒地冻的,奴婢怎么把冰化开啊?”
“蠢死了,”叶老夫人冷笑,“你在上面生一把火,不就化开了?”
那丫鬟还想再说,叶清言给她使了个眼色,她便应了一声,先下去了。
叶老夫人满意地回过头来,继续说道:“方才说到哪儿了?啊,对,说到我那婆母!”
她的脸忽然就垮了下来:“罢了,不说她,她太能欺负人了……还好夫君疼我,不让她欺负我……夫君,我夫君去哪儿了?”
往常冷静克制的老太太,脸上露出了少女般的仓皇:“你瞧见我夫君了么?他受了好重的伤,流了好多的血!必须找到他,不找到他的话,就要危险了!”
说着话,她起身就要往外走。
叶清言拉不住她,怕她受了凉,抓起大氅就小跑着跟了上去。
但叶老夫人没有走远,她站在门口廊下,被冷风一吹,人似乎就清醒了过来。
“我想起来了,”她慢慢说道,“我夫君……已经死了啊。”
“他被人抬回来的时候还在对我笑,宫里派了太医来,到了第二日,我进去看他,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以为他睡着了,等走过去的时候,才知道原来他已经死了。”
一行泪顺着叶老夫人的脸颊流了下来,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冷淡疏离的叶老夫人,而只是一个失了丈夫的平凡女人。
“你说,”她缓缓转过头,问叶清言道,“他都已经残废了,皇上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