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陛下和家人用心良苦地救你,为你谋划后路,他们一心想的是让你活下去,绝不是要看你寻短见。”
严孤山放缓了语气,目光柔和地看着童子歌说道:
“说白了,我费了那么大劲把你救活,同样也不是想看你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
童子歌缓缓抬起头,眼中满是迷茫与痛苦交织的复杂神色。
严孤山转身走回桌前,从桌上的一沓本子中抽出一本抄本。
童子歌只觉那本子眼熟,定睛一看,呼吸瞬间停滞。
严孤山打开其中一页,递到他面前:
“这是你写的吧?”
童子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他记录荆州京城土地状况与作物生长情况的册子,可又不完全是他“写”的。
那字迹,分明是宗庭岭的,是宗庭岭一笔一划抄录下来的。
他缓缓走上前,双手颤抖着翻开抄本,满心都是不可置信。前半本是他自己的字迹,而后半本密密麻麻,全是宗庭岭抄写的他从前在家中所写的内容。
童子歌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他实在想不明白,宗庭岭究竟是什么时候写下这些的?
那字迹已然干涸许久,看起来绝非近期所写。
他轻轻抚摸着那苍劲有力的字体,心中疑惑丛生:
这是自己离宫前他写的吗?还是更早?
他声音发颤地问道:“这是...陛下给您的?”
严孤山郑重地点了点头。
童子歌又问:“他为什么会给你这个?”
严孤山抬起眼,目光认真而诚挚地看着他,说道:
“童公子,倘若当初你没有替你姐姐嫁进宫,你心中所想做的是什么?”
童子歌一愣,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白地问他这个问题。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他脱口而出:
“考科举,进入户部,致力于改良耕种劳作的方法,让百姓过的更好...”
严孤山轻轻合上本子,说道:
“你的陛下也是这么说的。
所以他把这个给我,他说你极具才干,十七岁便考中举人,才华横溢,又是难得的农业人才。
他觉得是这场错嫁,毁掉了你的前程与理想,埋没了你的能力。
如今虽说荆州已归属大齐,但这片土地依旧是那片土地,百姓也依旧是那些百姓。
你最初的心愿,是让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吃得更好、生活得更好。
那么现在,如果我能给你这样一个机会,你愿意活下去,去实现它吗?”
严孤山指尖在书册上轻轻敲击,眼神专注地凝视着童子歌,缓缓说道:
“你之前问我救你究竟所为何图?抛开我个人的私心不论,原因就在于此。
连年的灾荒与战争,让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民不聊生。就拿与荆州的那场战事来说,不知有多少南城百姓因之饿死。
我父皇对偏远地区百姓的死活置若罔闻,可我却无法坐视不管。
荆州距大齐京城更为遥远,父皇整日沉迷于求神拜佛,满心猜忌算计,你觉得他会去操心荆州百姓能否温饱吗?
大齐的官场,已然腐朽至极,可谓是病入膏肓。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在我的规划里,官场势必得经历一场彻头彻尾的大变革。我期望能网罗像你这般有真才实干的人,也盼望着你能为我效力。
童公子,你亲身历经这诸多变故,对于战争导致国破家亡的罪魁祸首是谁,想必心中有数。
与其此刻选择轻生,为何不抓住当下这个契机,施展你的才华,活着见证那罪魁祸首走向灭亡的那一刻呢?
童子歌,难道你真的甘愿让自己的一生,就这样毫无意义、浑浑噩噩地消逝吗?”
.......
多年后,童子歌每每忆起彼时,心中满是庆幸。
庆幸大齐太子严孤山心怀正道。
否则他那一张嘴,若用于歪门邪道传教,怕是能蛊惑天下,招揽无数信徒。
自己也会被忽悠着助纣为虐。
所幸太子不是第二个静王。
总之,严孤山一番恳切之言,说到了童子歌心坎上。
还是,活下去吧。
......
童子歌手持太子所赠药膏,步伐迟缓地回到驿站,踱步至自己房中。
窗外,如水的清辉渐渐被厚重云层遮蔽,屋内的光线也随之黯淡下来。
站在床边,求生的念头萌生,可细密如针的痛苦却也从心底丝丝蔓延。
他愈发清醒,那痛苦便愈发清晰可感,心知此夜注定无眠。
后半夜,气温骤降,压抑的氛围如潮水般缓缓漫入房间。
他后背愈合的烧伤开始隐隐发痒。
贴身穿着的里衣似乎是有些粗糙,摩挲着令他浑身不适。
他一件件脱下衣裳,动作却陡然停住。
他惊讶地发现,身上这件竟是入宫时所穿的男子里衣,自己假死失败那次,曾在宗庭岭的暴怒之下被撕坏。
布料破碎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澜心曾说,这衣裳被皇帝拿走了,他当时笃定,宗庭岭必定不愿再看到这东西,肯定随手销毁了。
时隔半年再次相见,种种复杂情绪瞬间涌上心头,让他一时之间五味杂陈。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衣服的破损处,那里被歪歪扭扭、极为蹩脚的针脚缝补起来。
童子歌的手不受控制地轻轻摩挲着那些纹路,每一下触摸都像在触摸一段难以言说的过往。
那针脚粗得离谱,歪歪扭扭毫无规律,在平整的布料上显得格外刺眼。
刹那间,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闪过:是宗庭岭亲手缝的吗?整个皇宫里,恐怕也只有他能缝得如此奇特。
这件衣裳,如今拿在手中,却好似承载着千钧的重量。
它像是宗庭岭亲手为他做的寿衣,陪着自己死去又复生。
宣告着他们曾经炽热的感情走向了某种终结;又像是把过去的一切都缝进了这细密却又杂乱的针脚里,承载着他们之间所有的爱恨情仇。
宗庭岭先是亲手将衣裳撕毁,又用这般突兀的针脚缝补。
就像他对待两人的感情,肆意伤害之后,又试图默默补救。
可这补救来得如此笨拙,如此迟滞。
窗外,春雨如瀑,密集的雨点重重砸在芭蕉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聒噪。
荆州的春雨,仿佛带着无尽的喧嚣与躁动,声音大得让人内心惶惶,无端生出几分恐惧。
童子歌的心中一阵慌乱,鬼使神差般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衣服里,似乎这样就能寻到那一丝熟悉的气息。
怎么可能会有呢?
这件衣裳在阴暗潮湿的地宫陪着他躺了那么久,早就被腐朽与潮湿浸透,如今只剩下一股陈旧且混杂着窗外雨水的味道。
手帕里裹着的玉璧碎块散落在被褥上,泛着温润柔和的光泽。
童子歌坐在榻上,将自己紧紧蜷缩成一团。
......
自己身边,什么都没有了。
大半年而已。
只是,数月而已。
他们只是一同经历了一个糟糕的夏天、一个热烈的秋天,还有一个漫长的冬天而已。
但这段时光,却仿佛历经了一辈子。
刻骨铭心,深入骨髓。